第91頁
城牆上晝夜看守,生虎沉默寡言了起來,每天看著通緝令,思索著什麼妖不妖的,雖然罪狀說得那樣,可程錦朝——在他們面前沒有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可這樣,不就是被狐狸精迷惑了麼?他那時候就險些被她的美貌迷惑,那些好看的狐狸精……該死!
最難堪的還是想著這件事,做了個難以啟齒的夢,夢見程錦朝在眼前似人似狐,婀娜地笑著,纏著他吞吐了一股煙,他正抬起劍大喊你這妖孽,程錦朝就變作了人形,歪著頭看他,愈發狐媚。他捏住她,把她按在身下要掐死她——她抬眼一望。
驚醒,掀開被子,生虎羞恥得把腦袋碰在牆上,撞出兩個大包。
之後,他拒絕自己再去想這件事,只當程錦朝絕不會回來,當她是一陣裊裊而去的青煙,飛到陌生的地界。
他認識的程錦朝,分明是個正經的人。
但是,她回來了,以至於,他沒有動,眼前的躍海卻極其利落地從一邊抓起長矛,對準了程錦朝。
生虎向來身子比腦子更快,不由分說地捉住了長矛,要與躍海對抗,那長矛被輕輕撥開,噹啷一聲敲在城牆上,隨之就一個跟頭,從城牆上跳了下去,翻滾著扎進程錦朝身後的地里。
躍海眼睛微眯,生虎才意識到,躍海並不是真心要去戳死程錦朝的。
是了,躍海使用的是劍。
城牆根站著的程錦朝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同,還是那眉眼,衣裳似乎有些髒了,面色卻是發白,直勾勾地抬頭望著二人,又看看通緝令,低下了頭。
生虎急切,就要撲下城樓,跑去撕了那通緝令,被躍海一拽,留在城牆。
躍海抬抬下巴,看見程錦朝悶不做聲撿起長矛,在地上寫字。
生虎一捏拳頭,慨嘆道:「我這樣算什麼朋友,不能開城門把人迎進來,她老娘還在城裡——我卻不知道她是不是好人!這是什麼道理!」
躍海只盯著程錦朝的動靜,不錯眼珠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我……母親,身體可好?」
寫完了,程錦朝就用腳擦去那寫得極大極深的一串字,抬眼望著牆上二少年。
躍海眼神微動,側臉望了望城裡。熊爪城遷徙來的人都在城邊,很容易就看得到那一串窩棚,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雖然看不見程錦朝的母親,卻見得到一群小孩子抱著石板坐在一起,程錦朝的母親會教書,為小孩子開蒙。
於是再轉過臉,無聲地點點頭。
又怕程錦朝看不見,兩臂伸開示意她看自己。
城下的女子看了過來,他忽然把生虎往身側一拽:「快笑。」
「什麼?」
「對她笑。」
生虎卻是沒有看完程錦朝寫的,卻看見了「母親」二字,不由得眼眶一酸:「能孝順老娘的,哪裡有壞人!我就去把人放進來!」
「別犯糊塗!」躍海沉聲一拽,自己咧開嘴大笑,又重重地點頭。
生虎也明白過來,把一口白牙齜起來,太陽底下顯得亮閃閃的,又拍著胸脯,活像個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了一番,底下的程錦朝忽然躬身行禮。
城牆上的少年們各自還禮。
狐狸淒楚地笑著,弓腰再次行禮,低頭下拜。
她知道,自己是進不去了,這城牆上隔空的來往,已是兩位少年最大的善意。人是人,妖是妖,她見不到母親,熊心城也不是她的家。
再次看見生虎拍著胸脯,仿佛在保證他們會照顧好她娘,她又望了望,才折返離開。
家,是回不去了的。
她走出很遠,定了定神,把身子站得更直,神情肅然,脫去殘破的鞋履放在一邊,赤足走進河裡,沒過腳踝,沒過腿彎,然後,水流漫過腰,流過胸口。她閉著眼,緩緩地,緩緩地閉氣,繼續往前踏入,把自己的臉埋在水中。
水流從四面八方壓來,淹沒,磨蝕著她。
胸口脹痛,身體想要呼吸,心卻不想。
只埋入水底。一片寂靜。
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女孩子的哭喊求救聲。
「救命——」
狐狸睜開微紅的雙眼,吐出一串水泡,摸過腰間存放好的耳墜,徐徐擺動身體,浮出水面。
極目遠眺,側耳傾聽,濕淋淋地上了岸,折了一根樹枝提在手中,循著聲音走去。
天道,是天道。
天不要她死。
臨到此刻——心裡的金色靈力忽然微弱地顫動了。
是她遊歷四方時遇到明塵尊者,是決意做人時被逼著做了妖,是她求死不能聽見人救命。
這一幕幕,是她的道!必須身而為妖,卻要……為天行道?她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想到什麼道,難道是因為她摸了明塵的耳墜?抖了抖發間的水珠,腳步驟然加快。
樹枝為劍,斬開幾道藤蔓,看見樹上掛著一個女孩,頭朝下,已經沒了聲響。
烏黑的嘴唇翕動著,還在說著什麼。
割開藤蔓,把女孩抱在懷中,揉搓四肢,女孩面色黑紫,這才漸漸恢復過來,睜開迷濛的雙眼,忽然望著她身後,乾裂的嘴唇微張。
八隻巨大的漆黑的蛛腿停在她身後。
巨大的口器懸在程錦朝頭頂,噴濺出一股腥臭的黏液。
女孩驚恐地推程錦朝:「快走——」
然而,眼中卻是,四條火紅的尾巴仿佛驟然降臨的朝霞,紅遍了半邊天,也——捲走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