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頁
躍海端坐,身邊仍然放著長矛,端起一杯酒,矜持地抿了一口,骨節分明的手捏著酒杯轉了一圈又放下,酒意氤氳在眼底。片時,他才慢慢笑道:「你這次來,要駐守一個月……和我們喝酒吃飯,有大把時間,不必把我們的事放在心上。回家去看你母親吧。」
程錦朝搖頭晃腦,嘻嘻笑了聲,把子實推了過來:「來,替我喝一杯。」
子實只能皺著眉頭飲酒,心裡卻想:果然狐狸就是狐狸,哪裡有半分修道者的樣子!
喝了一口,就辣得他舌頭冒火,只搖頭皺眉,再也不肯碰。躍海莞爾道:「既不能,快去休息吧,明日還有明日的事情做,我明日守城牆,不能多飲,叫生虎醒來去城外巡邏時,給你打頭鹿來烤著吃。」
子實聽見他說烤頭鹿來,便道:「那我明日可要上門來討了。」
「一定等你。」
等子實離去,程錦朝的醉意已經冒到了臉上,說是要去看母親,人卻已經歪倒在榻上,任由髮絲垂下來,遮住一半眼睛,卻還是叫嚷道:「再飲一杯。」
躍海拿過毯子,把生虎推到一邊,讓程錦朝舒展身體,把毯子搭在她身上。
生虎呼呼地轉了一圈,躺得毫無章法,四仰八叉地打著呼,手指不安分,茫然地要把毯子扯走,被躍海用腳推得遠遠的。
再把扯亂的毯子拉回,小心地蓋在程錦朝身上。
然而,本該醉醺醺的程錦朝卻睜開了眼,清澈明亮,毫無醉意地看他。
躍海下意識問道:「你裝醉?」
「抱歉,我只是試探了你。我在想,在我毫無防備時,你會不會動手殺我。答案是沒有,對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披著毯子起身,躬身行禮。
躍海定在原地,半晌,才輕聲道:「生虎喜歡你……而我,也實在不能對朋友動手,心裡矛盾得很。但你是妖。」
「但我是妖,」程錦朝笑笑,「謝謝你不殺我。」
「我向來想得細……做事靠理智,如今,理智和感情相悖,就連感情自己也相悖,因此,我也矛盾了起來。你在天衡宗如何自處呢?」
「做我能做到的事。」
「僅此而已?」
「多想一些,我也解決不了,索性不去想,只做事。」
沉默良久,躍海終於笑了:「明日還來一起喝酒吃肉吧!」
程錦朝微微笑道:「一定來。」
披著月色,程錦朝沿著躍海說的地址去尋學堂。學堂離城主府不過幾十步遠,沿著一條寬闊的大道走過去,便看得到一座很大的宅院,大門緊閉著,門房亮著燈。
她走近,並沒有勞煩事官,只獨自去叩門。
支起窗戶,門房露出一張老人的面孔,老太太年紀不小,精神頭也不小,正對著燈光認字,把好好一篇詩文讀得像咬黃豆,嘎嘣嘎嘣的。
「找誰?」
「我找程素年。」
老太太眯起眼來:「怎麼這樣不敬?直呼老師的名字?」
程錦朝道:「抱歉,我叫程錦朝,程素年是我的母親,我聽說她住在這裡。」
聽見她叫程錦朝,老太太的皺紋都多出幾根,狠狠地眯起眼把她打量,怎麼也看不出她和程素年的相似之處,仔細地回想著老師說過的話……將信將疑,看程錦朝面色從容,不像壞人,就是腰間佩劍帶玉,斜挎著一個包裹,穿一身白,也有三分貴氣,長得雖然一副狐媚子樣,眼神卻做不得偽,是個和善人。
「你這為人女兒,也不知道體貼母親,大半夜的跑來。進來在我這兒歇會兒吧,我去看看老師睡下沒有。」
程錦朝千恩萬謝,進了門房,就看見了桌上厚厚的書本,隨意翻了翻,都是些開蒙的課本。這老太太一口一個老師,居然也是從認字開始學,這個年紀還要開始讀書,她心生敬意,動作格外輕,又看到老太太的習字帖,字竟然寫得不錯,唯獨刻苦而已,一個字,寫了十多頁,晾在一邊。
燈下,是一本詩文集,老太太才翻開第一頁,讀得很是艱難,一盞燈,一疊書,一盞茶,在這安靜的夜裡也不失為一種享受。
她正低頭看書,外頭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門忽然開了,她母親僅穿著中衣,趿拉著鞋便走了過來。那老人正抱著外衣在後面直追。
程錦朝正要行禮,腦袋忽然被揉了揉,母親一把將她扯進懷裡,把她的臉捂在胸口。
這在她年輕的二十年生命中,母親從未有過的激動表現。
「娘——」她拖長了調子,母親喘了好幾口驚魂未定的呼吸,才鬆開她:「你被通緝了,如今又作為天衡宗的仙師來了,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她羞赧地垂下頭,看自己的腳尖。忍著許多話沒有一股腦地說,報喜不報憂地含笑從包裹中拿出書本和寧州才有的吃食遞給母親,又拿了一盞靈石燈出來。
「這些書,還有吃的。哦,這盞燈是靈石的,燈光柔和,不用燈油,夜裡自己就會亮起來,您夜裡讀書便用它好了。」
她喜滋滋地拿出這些東西來放在母親面前,母親卻含淚望著她,惹得她不敢抬頭看:「……怎麼啦……我,我沒有犯錯,是尊者看我努力,獎勵我到熊心城駐守一個月。對了,之前帶我來的明塵尊者,她如今是天衡宗宗主了,我是她的侍劍弟子,很受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