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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塵忽然道:「在做什麼?」
後背猛地收緊,她穿了一半的鞋又不知被她驚嚇中蹬去了哪裡。
凝視著明塵,心裡忽然升起一股豁得出去的大膽,不緊不慢地系好腰帶,低眉笑笑,卻不答話,慢條斯理地撥開草堆,又在鞋子上看見了那兩隻起起伏伏的蟲子。
撣去蟲子,提著鞋走到明塵身邊:「尊者。」
卻沒有答明塵的問題。
她注視明塵的耳朵,意識到這位尊者似乎聽得出她的動靜,裝作聽不到便是,或者斥責她大膽也好,可明知故問是什麼呢?
明塵道:「你大膽。」
程錦朝側過臉,忽然間意識到,明塵雙手只是垂著,右手握著竹杖,卻很是輕盈地撐在地上,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要責罰她的意思。
她就把這位尊者從上到下都審視一遍,屈身行禮,細聲細氣恭敬道:「請責罰我。」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明塵的耳朵上,猜測這位尊者聽見的聲響。
忽然將鞋子扔在地上,兩聲短促的悶響,用腳尖划過草葉,踩在泥中,呼吸漸重——明塵的耳朵動了動,帶起月白的耳飾微微搖曳。
她聽得很清楚。程錦朝想。
凝視片刻,狐狸抿著唇,暗自想現在並不是明塵要殺她的時刻,妄想並不得體。
明塵過了許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輕聲答:「我不拿你出氣。」
這話背後,程錦朝心事涌動,這話是說,明塵拿別的妖出氣麼?肆無忌憚地折磨他們,就是要拿他們出氣?傳言都是真,明塵真就有點瘋?她眨眨眼,又回過味兒來,想起許多次明塵都說,不會像對待別的妖那樣對待她。
心裡又矛盾起來,糾結片刻,還是可靠地提了建議:「您不打我出氣的話,就說出來吧,您是大能的尊者,誰給您氣受呢?」
肩膀上猝不及防地被抽了一記。
「我並不是生氣。」
程錦朝捂著肩膀:「嗯。」
「在我還在亘望廳說話的時候,宗主仙逝了。」明塵垂下竹杖,摩挲杖頭,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並不在意,程錦朝讀不懂,尊者抬著臉,默然對著她的方向,不知是自問自答,還是尋求答案:「我不會流淚,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胸中有什麼活物似的,一定要驅使我做些什麼,但眼前卻是空虛一片,我畏葸不前,道心並沒有動搖,心魔也並未作祟,可總是喘不上氣,只想像從前那樣找些妖怪殺了解恨——我又不願意殺你。」
肩頭並不痛,明塵打她以示懲戒,沒打算打她個皮開肉綻。
她張了張口,一時間,竟然也忘了告訴明塵這種情緒叫做悲痛。
嘴唇翕動片刻,她仍然可靠地提建議道:「我四處遊歷時,知道一種治胸悶的偏方:抱一隻毛色油亮乖順親近人的貓來放在膝頭,用力撫摸,左邊十五下,右邊十五下,循環往復。」
明塵還未反應過來,就摸到一手毛茸茸的尾巴。一,二,三,三條尾巴晃得殷勤,拂過指間。
微微抬手,接起撲進來的狐狸,木然地摸了兩下。
狐狸歪頭,憐惜地望著她。
可惜她目不能視,只知道狐狸很是溫熱,在懷中安靜趴著,耳朵耷拉。
明塵繼續道:「這幾日事情會有許多,人們來來往往,我翻閱案卷,離星城替我值守的定昌師叔也回來了。他說我包庇狐妖,養匪自重,禍亂宗門——雖然亘望廳處理到這卷還有些日子,但我想,這事恐怕要提前審我了。」
狐狸猛地抬起頭。
明塵情緒低沉:「宗主才仙逝,鬧得太難看了。」
程錦朝險些就要說都是她的錯了,可明塵在她身上摸了兩把,她把耳朵一垂,又不知道怎麼說好了。
「你在怕?」明塵忽然問道。
「我怕您被我連累……包庇我這樣的妖怪,您本來是要做宗主的。」
「你沒有作惡,不是包庇。」
「那……與我這樣的妖怪相處得不錯,不殺我,也——」
「也不是第一次,」明塵搖搖頭,「此時此刻的錯,與上一刻並不相同。此時宗主仙逝,什麼是錯,什麼是對,誰說了算,我不知道。只看誰身後能有多少位長老支持罷了——但我,現在還不能去爭,宗主之爭是大道之爭,此時我道心搖動,爭不過。我也不願趕著宗主仙逝的關頭非要去爭——」
程錦朝心裡異樣。
明塵長出一口氣。
「若之後,你因我的緣故受苦,就當是我責罰你的,你歡天喜地也好,默默承受也罷,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明塵雙手一錯,把狐狸抱緊了些,低聲叮囑道,「活著,叫我知道你作為個好妖而活著。」
「我只要被您一個人殺死。」程錦朝許諾道。
尾巴晃了晃,黑色靈力陡然漲大,森然聳立,壓倒金色靈力。
她死死凝視著明塵,近乎呢喃道:「給我一件信物,當作你我之間的證明——把您的耳墜摘給我吧。」
明塵露出異樣的神色。
眼底,黑色小蟲交纏起伏,月白耳飾微微晃動。
她惶惑著,忽然搖搖頭,從明塵懷中掙脫,化作人形,背對明塵,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第39章 熊妖篇13
她駕著慾念的浮雲,輕而易舉地升起,自覺體會了三分明塵的不勝寒,隨即理智的心就拖拽著狐形肉身下墜——明塵一直在她心中的神座上放大光明,然而明塵是明塵,喜怒哀樂對著她,貼近她,她卻只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