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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一層白色的霧氣,掛在白色的藤蔓上,四周的白色並不單調,有些小草小蘑菇鑽出來。我們面前的白霧很美,我……」
她不知自己為什麼忽然開始形容四周的風景。
明塵道:「我們下山,你母親住什麼地方,你去見她,把話當面說,免得去寫。」
程錦朝著實愣住了。
半晌,她抬手,扇自己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叫她恍然回神,吃驚地望向明塵尊者,第一反應竟然是恐懼。
她害怕起來:「尊者……我娘只是普通的凡人,她是可憐我,不是包庇妖怪……她是好人,她教村子裡的孩子念書,她織布看病……她……要是我做錯了什麼……您殺……」
明塵後撤一步:「為何解釋?」
程錦朝捂住了臉,在羞愧中想念她娘,她害怕明塵去因為自己而遷怒她娘。
可明塵連她這樣一隻貨真價實的狐妖都放過了,何況一個行善的凡人呢?她為什麼這樣恐懼?是為妖的本性,在靈魂深處害怕明塵?
「我,有些為妖的卑劣本性。擅自揣測尊者,罪大惡極……」她捂著臉,深深低下頭。
?「你知道你母親如何撿到你?」明塵輕聲問道。
程錦朝遲疑著點了點頭。
從程錦朝的娘親口中說出,在離家之前,程錦朝聽到了自己的來歷。
那還是十六年前的事。
村子裡下起了紅色的雨。
血水在地上流淌著,每隔幾步便有具四分五裂的屍體流淌在地上,被飛奔而過的妖怪們踏成肉泥。
來狩獵的有狼群與鬣狗,牙齒撕咬著皮肉,時不時發出陣陣嚎叫聲。
村子裡本是有尖叫聲與哭嚎聲的,此時都化作了一片寂靜。
也不知道這寂靜持續了多久,終於,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從一團爛肉中爬了出來,抹掉臉上的肉泥,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跌跌撞撞跑到外頭,抬起臉,想用雨水洗淨臉,卻無論如何也洗不掉滿臉的黏膩。
只露出一張血色也掩蓋不住的慘白的臉。
程素年又回頭望了一眼已經成了屍山屍海的村子,又看見了自己爬出來的那堆爛肉——母親的髮釵還在肉里,碎成兩半。
她只能走,不斷地走,離開村子,否則天晴之後,禿鷲和烏鴉會來吃屍體,她這樣一個活人會被發現。
她只能往山上走,老實說,往哪裡逃都是一樣的,死,是早晚的事。
她有些想要死在母親身邊,躺在那裡,安詳赴死——然而,一旦想到那些妖怪撕咬人肉的樣子,她就湧上一陣極其強烈的不甘心。
該死的妖,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妖,可恨的……她想要憤怒地大喊,卻沒有力氣,只好麻木地走著。
走到雙腳被磨爛,全身沒有力氣,她跌在一棵枯樹旁,微微合眼,摳著還有一點草葉子的泥土慢慢放到嘴裡咀嚼,試圖恢復些力氣。
眼神也昏暗了,口中泛起血沫,五臟開始移位,渾身上下都失去力氣。
眼前忽然現出一道朦朧的黑影,她幾乎嗅得到它口中的血腥味混著腥臊氣,一下子撲在眼前。
然而,忽然一股濃烈的香氣撞破了這股味道。
她勉強睜開眼,看見面前一條瘸腿的黑狼,正被另一張巨口攔腰吞下。
那巨大的嘴巴後,舒展開長長的幾條尾巴,仿佛華美的扇子打開,晃了眼,以至於她數不清那柔軟的紅色尾巴到底有多少條。
狐妖拖走了狼,卻沒有走遠。
隔著三步遠的另一棵樹,狐妖重重地跌在地上,口中艱難咀嚼著那難啃的狼。
程素年一晃神,才看到這隻巨大的狐狸似乎正在變小,緩緩地,緩緩地,變成普通狐狸的大小,像家犬,甚至更加瘦弱,除了那鼓鼓的腹部——
是懷孕的母狐妖。
程素年立即有了精神,強烈的恨提醒她,伺機而動,用石頭砸死這隻虛弱的母狐狸,就能為世間減少一隻禍害。
狐狸啃不掉那隻狼,只慢慢地喘氣。
程素年摸摸索索,帶血的手抓起一塊石頭,半跪半爬地朝著母狐妖走過去。
視野一片模糊,她喘著粗氣,毫不在意自己的動作對母狐狸來說多麼明顯。
然而母狐狸並沒有動,只是在她靠近的一瞬間,奮力扭頭,咬住了還在苟延殘喘的狼妖的腦袋。
狼妖正往她這裡撲。
她舉起石頭,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砸下去。
最後,還是砸下去了。
可是她沒有力氣,石頭輕飄飄地跌在狐狸尾巴中,被輕輕掃開。
尾巴下,淌著渾濁的血。
母狐狸重重地喘著粗氣,發出痛苦的呼喊聲。
她跌在狐狸身邊,想要用自己最後的武器,一雙手,一口牙,生生撕碎,或是咬碎了這隻狐狸……然而跌下來時,狐狸溫暖的尾巴正好抬起,托住她,就像冬日的暖被窩。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因這份柔軟而淚眼婆娑,她把手插進尾巴之間的縫隙,那些細軟的毛拂過指縫,叫她想起母親為她縫好的冬裝。
尾巴下,血越流越多,她模糊中,看見母狐狸痛苦地抬起後蹄,屈身要叼什麼。
然而,母狐狸和她一樣沒有力氣,屢屢嘗試,屢屢失敗,只悽慘地哀嚎幾聲。
然後,她看見這隻狐狸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