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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來,向趙姨娘展示髒污的外衣下擺。趙姨娘眉頭擰住,更心疼了,忙將賈環按在懷裡哭道:「這妙玉是真可惡!往日裡裝得清高,對我不加正眼倒也罷了,她這樣對你,還不是因你命苦,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擎等著吧,我明兒就去找太太!」
大年初一一家子忙著進宮領宴,向來是不擺酒的,但自大年初二起,賈府上下便要張羅起請人吃年飯來。
這些人裡頭,王夫人與鳳姐是最最忙碌的,因親友絡繹不絕,四處廳上院內皆要打點戲酒。好容易得了片刻空閒,兩人方偷偷在後頭小花廳里坐了,布了些茶點糕果,喚了兩個最會使力的丫頭進來按肩捶腿。
王夫人這幾日渾身上下都不痛快,那按肩的丫頭心靈手巧,對著她頸下酸痛處微微發力,王夫人只覺無比鬆快,舒坦得雙目微闔,仿佛卸了好大一塊石頭下來。轉念又想到自己親閨女當年在那深宮裡做小伏低,是不是也從給旁人按肩開始伺候,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心頭有些發苦。
正由思緒這麼無邊蔓延著,忽聽得旁邊鳳姐喝道:「什麼人在外頭探頭探腦!還不快滾進來!」
外面那人「噯」了一聲,委委屈屈地走進來,一身紫紅裙子,鬢邊插朵紫紅絨花,卻沒搽胭脂口脂,也不坐,也不說話,只站在那兒拈著帕子抹眼睛。
趙姨娘那徐娘半老的小家子氣模樣,慣會叫政老爺心疼,王夫人見了卻只覺得心煩,半抬眼皮揮了揮手道:「老爺在前廳吃酒呢,你不去那兒裝樣子,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趙姨娘眼圈紅了,「太太這樣說我倒沒什麼,我只是個奴才,可是……可是昨兒環哥兒受了委屈,他可是太太的兒子,是賈府的正經主子,是位爺呢!太太可得做主啊!」
賈環向來不成器,從前在學堂里給人欺負了,也總是央著他母親到賈政那裡求情,不過求到王夫人這裡實屬頭回。王夫人與鳳姐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是誰給了賈環氣受。
瞅著王夫人一臉不想說話的模樣,鳳姐作為小輩只好先開了口:「趙姨娘先坐下說吧,環哥兒是怎麼一回事哪?」
趙姨娘得了這句,方怯怯地挨著小凳坐下,將昨日賈環對她所說的,妙玉如何不理睬他、如何叫丫頭嚇唬他、如何害他摔髒了新大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王夫人仿若尊泥像,只是闔眼養神,任由著趙姨娘哭訴,一句話也沒說。
鳳姐兒向來知道賈環為人,於是婉轉笑道:「姨娘這話,怕是聽環哥兒自己說得罷?要我說啊,這妙玉我也打過交道,若說她脾性冷漠古怪,倒是實話,可她再怎麼討人嫌,也能做不出嚇唬環哥兒、叫他摔跤這事來。」
趙姨娘見一擊不中,便拿出殺手鐧來,「太太和璉二奶奶不知道,環哥兒都說了,昨兒他走妙玉屋前過,恰好看見寶二爺、林姑娘和妙玉三個人坐在一處吃茶,寶二爺不知道拿了什麼好東西要給妙玉,那妙玉竟就這麼笑嘻嘻收下了,還拿那雙眼看寶二爺,那眼神啊環哥兒都看不下去了,透著光喔,心裡頭不知在想什麼齷齪事兒呢!」她神情忽然變得兇惡,「呸!假清高!什麼好東西還送給她妙玉?還不如給環哥兒!」
這話一出,登時叫王夫人上起火來,眼仍是闔著的,卻走鼻腔發出一聲清晰的不齒冷笑。按肩的小丫頭嚇得一愣,停住手中動作,王夫人卻冷冷道:「沒叫你停呢,繼續按。」
鳳姐兒眉頭一皺,向站在屋角的平兒看了一眼,平兒會意地點點頭,掀了帘子往外去了。
趙姨娘這邊的餌已經撒完了,王夫人卻一直沒咬鉤,趙姨娘有些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訥訥地拿著帕子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鳳姐兒看看王夫人,又看看趙姨娘,沉下氣來開口勸慰:「姨娘這話說得不應該了,妙玉幾次見著寶玉,我都在場呢,真沒什麼的,要不全家的大小姐妹丫頭們豈不都對寶玉有意思了?那妙玉旁的不說了,人是真有些本事的,前兒我身體不好,平兒操心我,聽說她師父精演先天神數,便請她年後到我院中來看看。那姑娘也不言語,早早地來了,細細看過了醫生開的藥方子,要了我生辰八字,念了兩段經,又提了張方子,我依著她去辦,竟真覺得身上好了幾分……太太不也是看中她修為高深,才特特下帖請她進府的麼?」
王夫人猛地睜了眼,很詫異地看向鳳姐兒,「她當真有這樣的本事?」
鳳姐兒笑了,把頭點一點,「太太沒發覺我這幾日都沒叫腰疼了麼?」
王夫人細細思索,當真是這麼回事,緩緩點頭,「難怪呢!今兒我見你精神樣貌都大好了,我還當是璉兒……」說到此處忽得頓住,忙調轉了話頭,對廊下站著的彩雲道:「既然這樣,就去請妙玉姑娘過來說話吧。」
趙姨娘目瞪口呆,眼看著就快給賈環討回公道了,哪知妙玉不聲不響就在鳳姐兒跟前賣了這麼大的人情,於是慢慢站起來,看著王夫人道:「太太,璉二奶奶,那我們環哥兒……」
鳳姐兒拍拍趙姨娘手背,「這有什麼的!小孩子們拌嘴罷了,大氅弄髒了也不打緊,趕明兒開倉庫,我親自給環哥兒選塊貂毛裁了,保管叫他滿意!」
王夫人看也不看趙姨娘一眼,她這會無計可施了,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剛轉過廊下,便看見妙玉一個人從西邊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