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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幔那頭漫起淡淡煙塵,馬蹄聲陣陣,有數不清的身影掠過,綠杯揉了揉眼睛,只覺得一個人也看不清楚。
「姑娘在看誰呀?」那攤主收好了推車,往牆根一放,攏著袖子湊過來,「天怪冷的,萬歲爺和娘娘大概都坐馬車呢!若想看看隨行的貝勒皇子,那大概能望上一眼。」
妙玉轉過眼瞧烏泱泱的人頭:「皇子這麼多,哪位隨行啊?」
「姑娘可算是問對人囉!」攤主很神氣,有點兒炫耀的意思,「我家裡那個,打小的拜把子兄弟就在西華門上當差,旁人可沒我知道的清楚!」
她神氣活現地壓低了嗓門:「……這一回是太子爺、四阿哥雍親王和十三阿哥同去,還有……」
話音未完,有個挎大刀的侍衛走過來,掃他們一眼,「閒雜人等不得胡言亂語!」說罷便橫在胡同口不走了。
攤主登時掐住話頭,縮著脖子趕車往胡同裡頭躲。妙玉和綠杯對望一眼,只好老老實實回牟尼院去了。
剛過院門,卻見幾個小尼姑神色慌張忙作一團,看見妙玉進來,連天兒苦叫:「姑娘終於回來了,我們正要去找呢!雲空師太病倒啦!」
妙玉容色一驚,大氅也來不及脫,步履匆匆趕往齋舍。
雲空師太榻前侍候的兩個嬤嬤都是從姑蘇跟過來的,金嬤嬤正在絞濕帕子,章嬤嬤捧了一碗熬得濃稠的臘八粥,聽見腳步聲響,轉過一張愁臉對妙玉道:「姑娘啊,你剛走,師太就發起了高熱,也不讓請郎中,這會子連一口粥都吃不下了!」
「我來吧。」妙玉挨著榻邊坐下,先探了下心跳脈搏,又試了試額頭——雖然滾燙,脈象卻一切正常。她微微鬆了口氣,接過章嬤嬤手中的白釉小碗,看一眼夾著肉丁和黃豆的粥色,轉頭問綠杯,「師父愛吃甜食,棗泥糕呢?」
綠杯會意,忙將油紙包里還溫熱的糕點拿出來,遞給妙玉,兩位嬤嬤將雲空師太半扶起來,靠在榻上。
雲空師太半睜開一縫眼,就著妙玉的手吃了兩口糕,高熱燒得人迷迷濛蒙,口中喃喃的,側耳細聽,說的都是些「哥子」、「老祖宗」、「慈寧花園」云云。
妙玉望著師父枯槁的臉頰,幽幽嘆口氣,心想她老人家約是燒得糊塗了,因此只好將經匣沒送出去一事咽在腹中。
就這麼守到半夜,妙玉空有現代醫學知識,只是此處並沒有抗生素,只好一遍一遍地拿毛巾給雲空師太擦身降溫,此病來得洶洶,即便精通醫術的老尼來看,也只是搖頭嘆氣,不發一言。
齋舍外的風更大了,似乎又落起了雪,稀稀落落傳來枝丫掉在地上的聲音,燭火搖曳,將她窄窄身影貼在窗上。
門吱呀一聲響,綠杯躡手躡腳走進來,將一張折好的雪浪箋遞到妙玉手中,「姑娘,早上我們在弘慈廣濟寺遇見的賈府婆子來了,送了拜帖,姑娘可要看一看?」
妙玉一瞥,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轉過眼卻見榻上被褥微微顫動,忙將燈燭拿過來。
雲空師太眼窩深陷,郁青之色自眉間蔓延到眼下,顴骨上卻溢著兩坨迴光返照的深紅光華。
「師父可要喝口水麼?」妙玉輕輕問。
榻上的老人卻只是悠悠望著她,半晌忽道:「妙玉孩兒,我精通先天神數,自知大限將至,這一走,心裡還是掛念著你的。」
這顯然是在囑託後事了,妙玉晶亮澄澈的黑眼睛裡猛地蒙上了霧。她這些年修習佛法,雖看得開,但到底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有些情緒是控制不了的。
「別哭,別哭,」師父這會神志很是清明,甚至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枯槁的手來,拍了拍妙玉的白玉一樣手背,「你這丫頭,雖是知府家裡出來的,打小就脾性怪誕……那時你才十歲冒尖,我去常宅領你,圓潤可愛長得年畫娃娃一樣,只是哭得可憐,怪叫人心疼的,這幾年卻瘦了這麼多,想來是跟著我吃了不少苦。」
妙玉鼻頭髮酸,她穿越不久便遇母親病故被趕出常家,又吃不慣古代沒有調味料的飯菜,這才瘦了很多,只不過她依著現代醫學和營養學常識,十分注重身體健康,看起來瘦弱秀氣,實則練了好些纖細勻稱的肌肉。
「……好在這麼些年,你是天真頑劣了些,秉性卻是極聰慧善良的,往後師父不在身邊,你可要改一改。」雲空師太扯了扯唇角。
妙玉垂著眼帘,「嗯」了一聲,心道:都說命中注定,壽數有限,可在師父圓寂之後,按照故事發展便要入賈府了,雖有幾年快活日子,到底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抄檢大觀園之後就是死路一條,三春去後諸芳盡,早日抽身是真理。
「師父放心,我會好好將您的靈柩扶回姑蘇的。」
雲空師太長長嘆了口氣,一雙渾濁老眼定定地看了妙玉半晌,看得妙玉心頭髮起毛了。
只見雲空師太微微張了張乾涸唇瓣,忽得吐出一句驚世駭俗之語。
「我如今只有一句要問你,」雲空師太眸光一閃,「妙玉孩兒,你這樣行為乖張,又如此能說會道,莫不是從別的世界來的吧?」
第4章
妙玉聽了雲空師太這話,驚駭不已,眼瞳倏地一顫,烏濃的睫毛便垂下來,將詫異神色全部擋住。
是師父修為高深,看破了她的真實身份?
頓了片刻,妙玉心頭滑過一個更大膽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