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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勸慰的話一出,鄭夫人的眼眶卻更紅了。
鄭夫人四周一望,見丫鬟們都遠遠坐在廊下逗鳥繡花,左右無人,才垂著眼帘道:「早年我家七個姑娘,頭四個都是姨娘養的,後頭三個是我養的,老爺喜歡姑娘,從來都沒說過什麼,只是那幾年在地方上任著總督,前五個都病死了,第六個丫頭前年嫁給了許榜眼,獨剩下最小的這個養在膝頭,到底寵得狠了些。」
王夫人點了點頭。
賈府是漢人為官,還是程朱理學那套規矩,對家裡小子看得重,姑娘嘛,遲早是要嫁人的。
但她也聽說過,那滿人家裡頭並沒有這樣的說法,草原上的女子,往往越是那些尊貴出身的,騎馬射箭越不比爺們差,自然寵上了天。
「……七丫頭主意大著呢!家裡也不是沒想著尋個親事,只是看了好幾家少爺,誰她都沒看上!從小又嬌慣壞了,哪裡能進宮裡去做那伺候人的生計!」
話到此處,約是想到了元妃娘娘,鄭夫人猛地住了口。她本意也沒打算從王夫人這裡尋求認同,只是在心裡憋屈久了,想找個人吐露吐露。
這話卻在王夫人心頭激起一絲波瀾。
元春是她第一個孩子,打小也是看得像珍寶一樣,捨不得讓受上半點委屈,可恨賈政為求那工部員外郎的功名,非要把剛及笄的元春送到宮裡去。
她還記得大選那天,元春那時還是纖細瘦小的個頭,才剛剛長到她肩膀的高度,換上了旗裝旗頭花盆底,仿佛偷穿大人衣服似的,跪在地上盈盈一拜,便抹著淚坐進等在垂花門外的小轎。
那一別,便只能逢年過節才能相見。
王夫人常在夜裡偷偷掉眼淚。每一回見面,元春都生得更豐潤動人,性子卻一回比一回更謹慎沉默。今兒早上進宮,除了朝賀,還要祝元春千秋,可元春只是端莊地坐在珠簾後面,臉上一絲歡喜的笑容都沒有。
不知道這孩子吃了多少苦頭,咽下多少眼淚,方能才選鳳藻宮,贏得一個賢良淑德的名頭。
王夫人閉了閉眼,將那一點點眼淚眨去,曼聲道:「大抵都是命,我們當母親的,再愁也沒用。」
鄭夫人失魂落魄地嘆了口氣。
影壁這側,寶玉豎著耳朵,聽見王夫人和鄭夫人的腳步漸漸遠去,方緩緩站直身子整衣。
忽地有人走來,朝他背後輕拍一掌。
這府里能跟他這樣鬧著玩的,除了黛玉,再找不出第二個。
寶玉回過頭去,果見黛玉微微側著頭,笑盈盈看他道:「你這呆子,不去和姐妹們抹牌作戲,一個人站在這裡做什麼?」
寶玉自然不會說自己正在偷聽,便一拉衣襟,笑答:「剛從小佛堂拜了太太出來,正準備去找妹妹呢!只是今兒風大,毛領子都吹歪了,想來多有不雅,自然要站在此處理一理。」
黛玉細細打量寶玉,她那樣冰雪聰明,自然一眼看出寶玉沒說實話,但她並不拆穿,只轉過身往廊上走:「我要去常姐姐那裡討杯茶喝。」
寶玉屁顛顛跟上去:「好妹妹,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一路也不說話,就這麼到了妙玉房中。妙玉裹著毛皮氈子,歪在榻上看書,見寶玉和黛玉登門討茶,自然高高興興地讓綠杯焚香燙杯,取了鬼臉青里的梅花雪和一小罐祁門正山小種,又讓章嬤嬤去小廚房裡取新制的茶點。
「我和寶玉今兒登門吃茶,倒是給常姐姐添麻煩了。」黛玉嘴上這麼說著,卻毫不客氣地在竹榻上坐下,拿起妙玉的毛皮氈子蓋在膝頭。
「這有什麼的,」妙玉挑了一隻很秀氣的胭脂水釉小碗斟與寶玉,又選了一隻北宋定窯白釉葵口碗斟與黛玉,自己仍用日常的綠玉斗吃茶,「我在這裡沒有親人,原本打算就著年下看完這卷《王摩詰詩集》,丫頭嬤嬤都說太過冷清了,好容易你們來了,這才有些人氣兒呢!」
黛玉莞爾一笑,低頭吃茶,寶玉卻從身後拿出那隻木盒。
「林妹妹,常姐姐,昨兒晚上來家裡的那人,你們猜猜是誰?」
妙玉噤住了,忙垂眼抿了一口茶湯。黛玉輕輕搖了搖頭,「這如何猜得出來。」
寶玉有些得意的笑,「說來你們不信,是十三爺呢!他親自到我們府上,便是為了幫太子爺送新年賀禮。」
妙玉心裡頭舒了口氣,原來那人是老十三,雍正最信賴的好兄弟,當皇子那會雖然倒霉了點,後來可是成了鐵帽子王啊,雍正心中世間少有的大完人。
黛玉哦了聲,很無謂的語調,「皇子阿哥又怎樣。」
寶玉笑著搖了搖頭,「好妹妹,你可聽過戶部陳大人寫過首詩,天人眉宇見王初了,說的便是他啊!我先前只道是那些臣子溜須拍馬,昨兒親見,才知此詩所言絲毫不假……十三爺當真神仙一樣,才貌雙全,風流瀟灑,加上萬歲爺疼愛,真是前途無量,說句痴話……我竟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這話說的,妙玉和黛玉都掩面笑了。難得見到寶玉這般稱讚他人,黛玉便朝他手中的檀木盒子揚了揚眉頭,「如此看來,這盒中物便是那新年賀禮之一了?」
寶玉連忙擺手,「太子爺送的東西都送到老爺那裡去了,這一件是十三爺親自賞與我的,」他將盒蓋兒打開給黛玉和妙玉過目,「我只想著,我這樣的,別玷污了這好東西,還不如送來給林妹妹雅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