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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婉君再回到家已是午夜,黃媽鎖好了門,還以為謝婉君早就上樓就寢了,卻見她獨自坐在客廳,面前擺著十幾瓶不同顏色的蔻丹,大部分都寫著洋文,也是好大一筆銀子。
黃媽提著汽油燈走了過去,將客廳的頂燈也打開了,問道:「大小姐前些日子專程把指甲給剪了,蔻丹也磨掉了,眼下大半夜的,又點燈熬油地塗了起來,折騰什麼呢。」
謝婉君忿忿丟了刷子,看著塗得亂七八糟的指甲,明明照她的性子應當惱火,可心裡那股無處排遣的哀愁竟蔓延開來了。她緊緊咬了下嘴唇,起身上樓:「收起來罷,不塗了,明天都送到高公館,給高小姐!」
那時黃媽雖覺得她舉止反常,譬如中午獨自吃了半條蔥烤鯽魚,沒等離開餐桌就跑到盥洗室吐了個徹底,可也並未多想,殊不知那才是個開端。
秦水凝在公濟醫院甦醒,打電話叫小朱帶錢來結醫藥費,隨後不顧勸阻離開了公濟醫院,轉而到離家更近的廣慈醫院住了一周。她掛記著店裡堆積的訂單,再不肯多養,那幾日小朱媽常叫曼婷來醫院送飯,她便連夜叫曼婷收拾東西,悄悄出院了。
而秦水凝回到店裡不過三日,謝婉君便住進了廣慈醫院,已成回頭客了。
那些日子謝婉君明明過得極其瀟灑,除了飯局,還常到百樂門去跳舞,日日尋歡作樂,紙醉金迷的,黃媽卻看出她並不開心。那晚她應酬過後回來得還算早些,黃媽知道她在飯局上是斷不可能好好吃東西的,專程叫那個北平的廚子做了幾道北方人愛吃的家常菜,想著讓謝婉君吃幾口再睡。
謝婉君一進門就衝進了盥洗室,把肚子裡的酒水吐光了才出來,黃媽再三央求也無用,說得謝婉君煩了,冷聲放了句狠話上樓:「餓死才好,到時候好好給你們派一筆遣送費。」
黃媽這下確信她最近心情不好,還當是生意上出了麻煩,更不敢多問。
她哪裡知道謝婉君為何突然發起脾氣,今早公司的帳房去秦記結夏季度的帳,秦水凝分文不收,言道帳已由謝小姐平了,帳房滿腹疑雲,立馬稟給了謝婉君,謝婉君氣得摔了電話,一股火團在胸腔,想她這是要徹底斬斷二人的情分了,加之烈酒為佐,燒起來難免波及旁人。
不想翌日清早遲遲不見謝婉君下來吃飯,小佟都在院子裡等著了,黃媽上樓敲門,又無人應,趕緊推門進去,秋末的天氣,房間裡早不暖和了,她卻連被子都不肯蓋,只穿著條單薄的睡裙,晨袍未脫,和衣蜷縮在床上。
黃媽暗道不妙,上前摸了下謝婉君的腳踝,冰冷得跟死了似的,幸虧人還有氣,胸前起伏著。謝婉君眉頭緊蹙,昨夜胃疾發作,疼了一宿,腦門和頸後全都是汗,一陣冷一陣熱的,眼看著天亮,是怎麼都起不來了。
黃媽把被子給她蓋上,命女傭盛了些清淡的飯食端上來,放到床頭,謝婉君不肯用,閉著眼睛嗔她:「拿走,我不想吃,讓小佟等著,待會兒我就起來了。」
「大小姐,你這又是何苦糟踐自己!」
黃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思來想去還是下樓給嚴太太打電話,指望著嚴太太能來勸勸謝婉君,可嚴府的阿媽說,嚴太太陪同嚴先生到南京出差了,下周才回。黃媽這下也不知該打給誰了,只能回到房間裡繼續磨謝婉君。
起先謝婉君還回應兩句,說些狠話,黃媽豈會不知她的性子,口硬心軟的,當不得真。後來她連話都不說了,像是昏死了過去,黃媽湊近一看,枕頭上濕了大片,竟是在偷偷哭呢。
幸虧中午許稚芙來了,和江樓月一起。
二人是從秦記過來的,分別訂了兩件冬裝旗袍,還給江樓月選了件呢絨大衣。許稚芙腦袋轉得慢,雖然發覺秦水凝今日有些冷淡,可見她手頭的活計就沒停過,只當是店裡太忙,適時江樓月拉著她走,說要去喝咖啡,許稚芙就跟著離開了。
上了車後她剛想叫司機開到凱司令咖啡館,江樓月就把她按下了,說要去謝公館,探望謝小姐,許稚芙說不該這個時候去,年關將近,謝婉君白日裡怕是難得清閒,除非周末還有可能在家。
不想還真叫她們給碰上了,只不過是奄奄一息的謝婉君。
許稚芙哪裡見識過這些,急得掉眼淚,埋怨黃媽:「怎麼還不送醫院?婉君姐說不去,你們就不能押著她去?」
江樓月看得真切,秦謝二人皆行為反常,必非巧合,她將許稚芙拽住,否則謝婉君即便沒事也要被晃出事了。她身份低微,不便直說,只能提醒許稚芙,耳語道:「謝小姐極有主見,我們磨破了嘴皮也無用,進了醫院她一樣要逃,還是得請個製得住她的人。」
黃媽聽了個話尾,掩嘴說道:「嚴太太到南京去了,請不來。」
許稚芙匆匆走出房間,一邊跑下樓梯,一邊呵斥黃媽:「請什麼嚴太太,你還不知她怕誰麼?」
院子裡停著兩輛車,許稚芙並未使喚自家司機,而是盯上了小佟,她口直心快的,還有些年輕的俏皮,極擅誇大其詞:「趕緊去秦記把秦師傅接來,你就告訴她,你家大小姐要咽氣了,請她來見最後一面。」
小佟嚇得臉色慘白,急忙啟動車子,許稚芙又接了句:「她若還是不來,她若……」
許稚芙也沒了主意,想到謝婉君的情狀,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江樓月唯恐她被車擦到,將她攬到懷裡,幫她把沒說的話說完:「同秦師傅說,事態緊急,許小姐求她務必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