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她生在辛亥年的臘月三十,雖是家裡堂妹們的大姐,卻是生日最小的一個,想必沒少埋怨母親為何不能再晚上幾個時辰生她出來。
而秦水凝所說的,也不過是一句遲來的、她不願聽的恭賀罷了。
謝婉君做了個很長的夢,亦是朝思暮想的夢。
謝家猶盛之時,每年必請名角兒到祖宅唱堂會,連唱十五日,直到上元,排場頗大。
那年段青山攜霓聲社赴東北,唱一出他最為賣座的《定軍山》,婉君關乎京戲的所有了解都是在那時種下的,她並非有多麼嗜好京戲,只因每每聽起,都能藉機追憶舊事,失神片刻,便當做魂歸過故土了。
老宅每逢冬日便掛上了銀妝,雪清月冷,風寒料峭,前院的戲聲縈繞耳畔,往常這時,她必是帶著妹妹們在雪地里玩耍,或是隨長輩一起提槍進山打獵,不為所得多少,取樂罷了。
然夢中什麼都沒有,戲聲縹緲遠去,人亦化作泡影,她僅著一件薄袍,光腳在院子裡徘徊,不覺寒冷,反為尋不到人而驚惶。
明明是熟悉的小徑與迴廊,宅子裡卻空蕩蕩的,只剩她這一縷幽魂,試圖張口也叫不出聲。她急得淚如雨下,似乎是幻聽了,身後突然傳來兄長謝欽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婉君!瞧瞧我給你獵了什麼回來?紅狐狸皮!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脖子有些涼?娘的翡翠項圈兒你是別想了,我找人給你做條毛領可好?」
「婉君,婉君……」
她猛地轉過身去,卻像是墜入了深淵,不斷地向下掉,就在幾近觸底之時,她睜開了雙眼,對上秦水凝關切的視線。
「婉君,做噩夢了?你在哭。」
謝婉君咬緊了牙,眼眶愈紅,終是抬手抱住了秦水凝,哭得令人心碎。
漫長的凜冬(10)
本以為那年冬天上海是下不成雪了,哪承想隆冬之末,天空還真飄起了雪花,大有越下越猛的徵兆,當時謝婉君正在公司跟帳房一起盤帳,盤得心煩之際,窗外簌簌落雪,令她心情大好,抓緊收了個尾,旋即叫小佟開車回家,順便到秦記接上秦水凝。
江樓月剛到秦記不久,托秦水凝幫她補一件春裝旗袍,秦水凝當即坐下開始動針線,那時剛過完年,店裡也沒什麼客人,小朱給江樓月倒了杯熱水,兩人一個縫線,一個作陪,低聲敘話。
秦水凝說:「這麼點兒小事,哪能要你的錢?帳我都沒記。」
江樓月仍在堅持:「該給的,前幾天下雨,衣箱裡進了蟲,我是補不好的,還得勞煩你。」
秦水凝淡笑道:「我拿你當妹妹,你竟視我為外人了,真不必給。」
謝婉君攜著一身冷氣進了門,見江樓月也在,笑道:「這不巧了?你們倆趕緊穿上衣服,咱們回家賞雪去。」
她這一聲「回家」說得江樓月心腸一熱,扭頭看向門外:「呀?什麼時候下雪了?我來時還乾乾淨淨的。」
秦水凝也有些驚訝,同謝婉君說:「在這兒不也能賞?何故要回家去。」
「你可真沒情調。」謝婉君嗔了她一句,摘了麂皮手套搓手,「去年夏天黃媽收了不少梅子,釀了酒,不是想著叫你們回家去吃上幾杯?她還未曾開過罐呢,我早想嘗一嘗了。」
秦水凝和江樓月對視一眼,眼看天已不早,又下了雪,想必更不會有什麼客人,秦水凝率先點了頭,旋即同江樓月說:「你給稚芙打個電話,邀她去謝公館,咱們一起熱鬧熱鬧。」
謝婉君拍手叫好,她最是好熱鬧,急匆匆地催二人出門上車,歸心似箭了。
黃媽極其不舍地搬出了兩罐梅子酒,謝婉君瞧她的樣子直發笑,嗔道:「跟動了你什麼寶貝似的,你瞧瞧,梅子都沉底了,再不喝就壞了,眼下時機正好呢。」
三人在書房裡先嘗了起來,黃媽則跟那兩個女傭另搬了一罐在廚房喝,還有嘴饞的小佟,也留下來蹭了兩杯。
許家的車子開進院門時,秦水凝抱著江樓月的琵琶,在江樓月的指點下亂撥絲弦,謝婉君正站在書房的窗前,本想笑她彈得可真難聽,猝不及防看到車子裡下來的男人,笑容也凝固了。
那人明顯沒有進門的意思,謝婉君識趣,當即放下了酒杯出門:「稚芙她哥哥來了,我出去與他寒暄幾句。」
秦水凝略帶提防地抬起頭,到底只是提醒了句:「披上大衣再出去,小心受了寒。」
謝婉君哪敢不聽她的,拽下大衣搭在身上,出去迎許世蕖了。
許稚芙見謝婉君出來,大抵是礙於她哥哥在旁,禮貌問好:「婉君姐,我來遲了。」
謝婉君直道「無妨」,又聽許世蕖跟許稚芙說:「稚芙,你先進去,我同謝小姐說幾句話。」
許稚芙猶豫地看了二人一眼,還是跑進了門。
院子裡只剩下謝婉君和許世蕖,幸虧雪不算大,並非東北常見的那種成形的雪片,更似濕雪,落在地上暈濕了水門汀。
許稚芙一進書房便脫了大衣,江樓月迎了上去,給她搓耳朵,低聲關切:「冷不冷?要不先喝杯熱茶?」
許稚芙搖頭,瞥見秦水凝不知何時走到了窗邊,接替了謝婉君的位置,她拿了江樓月的杯子抿了口梅子酒,又因酒量不濟,整個喉嚨都熱熱的,旋即牽著江樓月也到了窗邊。
只見謝婉君和許世蕖對立在車旁,許世蕖不知在說什麼,謝婉君抱著手臂聽著,兩人的神色都不大輕鬆,一如屋內的秦水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