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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頓飯到底喝到韓壽亭滿意,散席時已經是深夜,路上行人都屈指可數,小佟也在車裡睡了一覺。
陳萬良又是爛醉如泥,走路都費勁了,卻還是讓司機攙著,從車子后座取出了一匹布,苔蘚般的墨綠色,濃得像潭深淵。
他攬著謝婉君不放,洋洋灑灑地說:「婉君,別怪老哥哥,老哥哥心裡是想著你的。喏,法蘭西的料子,上海灘獨一份,送你!穿在身上保准叫那些太太小姐們羨慕,到時候還得求著我們來買!」
謝婉君冷笑著把布接了,反手將他推進車裡:「陳老闆,你醉了,快回家去。」
他又探出車門同韓壽亭打招呼,兩輛車前後腳離開,門口便只剩下謝婉君和許世蕖。
許世蕖臉上閃過一絲愧色,忽略謝婉君拱手送他上車的舉動,說道:「我這個人素來是在商言商,但你放心,家父既能將祥晟的布莊壟斷上海,高端定製的鋪子我是斷不可能只開這一家的,下一步我打算到北平、廣州、武漢等地拓展,必會帶你一起,謝小姐是聰明人,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謝婉君暗中嗤笑,臉上已徹底掛不住了,她這一晚上受的委屈將將要超出負荷,本想著趕緊送走許世蕖,哪裡料到他非要留下說這些。她並未立刻答話,而是把布遞給了小佟,命人繼續回車上等著,又點了支煙,猛吸了一口才回他,語氣有些冷淡。
「許老闆,你是不是覺得我該立馬答應下來,還得像供著菩薩似的感謝您的大恩?可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精明過度的商人,想必夜深人靜時還會唾棄那種叫做自私利己的品行,這就叫孤星命。」
許世蕖不慎被她戳中了脊梁骨,眼風一凜,也沒立刻答話,摘了眼鏡用帕子擦拭乾淨的鏡面。
而謝婉君已踩滅了沒抽完的煙,忽然發出一聲誇張的笑:「你當真啦?真是不禁逗,我胡謅呢。今日我是酒桌上唯一的賠家,叫你走你又不走,許老闆,就委屈你聽我的醉話了。」
許世蕖錯愕一瞬,本想自然地陪聲笑,卻發現嘴角怎麼也扯不上去,把眼鏡戴好後恰巧看了眼馬路對面,未再收回視線,抬手指給謝婉君看:「可是你那個妹子?」
謝婉君一轉頭,只見秦水凝仍拎著她那個竹節布包,穿了條白底竹紋的曳地旗袍,看起來像個文質彬彬的女先生,正側對著他們這邊,百無聊賴地來回踱步。
許世蕖識趣說道:「想必是有事找你,我先走了。」
謝婉君撐著場面送他上車,許家的車子開走,她再一抬頭,秦水凝正好望了過來,四目遙遙相對,不知怎麼的,她竟有股淚意,唯恐叫旁人瞧見,生生忍了下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打算過馬路,剛邁出兩步,又都停了下來,那畫面倒有些滑稽。謝婉君是急性子,正要再邁一步,卻立馬改了主意,杵在原地不動了,秦水凝讓了一輛過路的車,小跑著走了過來,停在謝婉君面前。
謝婉君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更沒了素來帶著的笑容,靜靜地看著秦水凝,像是無聲問她來找自己做什麼。
秦水凝也不吭聲,手裡緊緊攥著布包的竹節把,她專門選在晚上去了趟謝公館,自然撲空,幸好黃媽知道謝婉君今晚在哪兒,便告訴她明月飯店的位置,她才尋了過來,等了能有兩個鐘頭,更是看著韓壽亭和陳萬良走的。
如今同與謝婉君面對著面,也沒有旁人叨擾,她卻難以開口,直到沉默得謝婉君都準備開口了,她才低頭從布包里掏出個盒子,遞了過去。
這下輪到謝婉君驚訝,也不伸手去接,問道:「這是唱的哪出兒?」
秦水凝把盒子打開,像洋人掀開戒指盒求婚那副做派似的,可裡面裝的並非什麼火油鑽或是祖母綠,而是枚正紅的花扣,卻並非花形,因過於繁複,謝婉君一時也說不出名字來。
秦水凝娓娓說道:「送你的,這叫『福祿扣』。我今日接了個訂扣禮,沾了喜氣,回去後便制了這枚扣子,討個吉利。」
謝婉君將扣子拿到手裡端詳,她還頭一次見到花扣沒縫在衣服上的樣子,略覺稀奇,張口問她:「什麼是訂扣禮?」
秦水凝給她解釋:「姑娘出嫁時穿的嫁衣都是不訂扣子的,成婚之日請裁縫上門訂上,再給裁縫送個喜封。」
「原來是這麼個吉利法兒。」
秦水凝當她聽明白了,沒想到她話鋒一轉,又問:「那萬一他們離婚了呢?你送我的扣子豈不是就不吉了?」
秦水凝語塞,板著臉回她:「人家今日才結婚,你說些好話。」
謝婉君撲哧笑了出來,又舉著扣子湊近了問她:「可這是什麼花兒?我根本看不出來,別是你叫小朱做的,拿來糊弄我。」
秦水凝只覺迎面一股酒氣,錯開臉離她遠些,答道:「花扣並非只有花形,這也不是花,而是葫蘆,與『福祿』諧音。」
謝婉君語氣悠長地「哦」了一聲,舉著扣子在路燈下看,眼睛也眯了起來,像是試圖描繪出葫蘆的形狀來。
秦水凝淡淡地白了她一眼,抬臂扯下她的手腕:「你醉了,上車,讓小佟送你回家。」
謝婉君猝不及防被她拽了下,連忙站穩腳跟,耍酒瘋似的在路邊同她掙扎:「你等等,你以為我的酒量跟你一樣差?你才醉了。我有事吩咐你,我是秦記的主顧,大主顧,你得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