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頃刻之間,女傭手腳麻利地擦亮了洋火,幫忙把煙點上,秦水凝正要道「胡了」,卻在開口前猛然意識到什麼,乍然扭頭看向謝婉君,她隱在繚繞的煙霧間,掌控全局也。
那句「胡了」到底沒說出口,秦水凝毫不猶豫地伸手抓牌,謝婉君吸菸的動作緊跟著停了,秦水凝看著整齊成對的牌面,面色冷漠地隨便拆了個對子,丟出去張麼雞。
李太太驟然拍掌:「哎呦!清一色,我還以為胡不成了,看來秦師傅旺我。」
她又邀大家看她漂亮的牌面,隔壁屋子對鏡子整理衣裳的嚴太太都聽見了,趕緊推門出來,遠遠叫道:「我也來瞧瞧,李太太這一聲叫得我都嚇了一跳。」
謝婉君撳滅了沒吸兩口的煙,不去湊李太太的熱鬧,而是將秦水凝的牌給撥倒了,可不正是胡東風,成對的麼雞被她故意給拆了。
兩相對視,秦水凝的視線不過短暫從謝婉君身上拂過,起身時故意推亂了自己的牌,打算看嚴太太旗袍試得怎麼樣了。謝婉君氣極反笑,李太太點了一晚上的炮,她隨便拆了個對子,六分之一的概率,就叫李太太胡了個清一色,可見她說自己牌技差並非推辭,怕是笨得和李太太不分上下。
李太太憋屈了整晚,因這把清一色而喜笑顏開,同潘二太太陸續起身,圍著穿上新旗袍的嚴太太轉。
嚴太太由著秦水凝幫忙抻了抻衣角,很是滿意地說道:「尺寸正合適,都不必再改了。」
秦水凝點了點頭:「廣東進過來的莨紗綢,輕薄透氣的料子,待過些日子入了梅,穿著剛好。」
話落她就被那二位太太擠離了嚴太太身邊,秦水凝斷不會自討無趣地再湊上去,安靜立在一旁,還要留心嚴太太說的話,以防又有要求。
耳邊儘是李太太一驚一乍的聲音,潘二太太聲音也尖細,附和著,兩人直道做工考究,相約也要去秦記裁旗袍,不知幾分真心,恐怕迎合嚴太太更多。
牌桌附近安靜得毫無聲息,秦水凝側身看過去,謝婉君正靠在椅背上,本該是放鬆的動作,卻覺她仍舊端著姿態似的,雙手捧著一盞冷茶,昂起頭來盯著牆上的洋掛鍾,背影看著分外蕭森。
那一刻秦水凝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初見她時,她的身材還是豐腴的,典型的衣服架子,沒有一寸肉長錯地方。兵荒馬亂的逃難路上遇見,她穿著修身的薄棉袍,桃圓的臉龐神采張揚,一看就是不愁吃穿的大小姐,家中養得極好的。
這些年竟眼看著她越來越瘦。
「婉君,愣著做什麼呢?還要我請你起來?」嚴太太的一聲叫喊驚醒了兩個跑神的人。
謝婉君立刻撂下茶盞,轉過身來已是笑臉迎人了:「眼看要入梅,昨夜我莫名胸悶得睡不著覺,這不剛偷摸打兩個哈欠,熬不動了。」
「身子要緊,到底是女人,不好跟男人一樣用的。」嚴太太勸道。
「是呀,要我說謝小姐還是缺個知冷暖的人,小潘還有好些未婚配的朋友,要不介紹……」
「多謝潘二太太好意。」謝婉君當即打斷,伸手撫起嚴太太身上的旗袍來,「瞧瞧,可真合適呢,還是你身材好,我這幾年瘦得不好看了,裁好的旗袍總覺得不對,改也改也改不滿意,如今可總算知道問題關鍵在哪兒了。說起來就氣,早先陳老闆送了我什麼日本絲綢,上個月秦師傅給我裁好送了過去,我當那日本絲綢有多好,全然比不得你身上莨紗綢,懶得多說了。」
她一張巧嘴捧得嚴太太笑眯了眼,伸手掐她腰間的肉,確實沒剩幾斤幾兩,不忍動手了。嚴太太又轉身尋秦水凝,順便給家中管事的阿媽遞了個眼神,那阿媽便去取鈔票了,嚴太太拉著秦水凝說:「秦師傅,這件旗袍我喜歡得很,已經好些年沒裁到這麼合心意的了,那些老裁縫都不懂我要什麼。待我明後天抽空去你那兒,還得要你給我裁件華麗些的,這件只能日常穿穿罷了。」
嚴家的阿媽已攥著鈔票進來,謝婉君不著痕跡地將人按下,接了嚴太太的話:「秦師傅,你可聽見了,定要比我那件魚尾的旗袍還華貴,給她嵌個幾百顆珍珠金環,走起路來叮噹響……」
「你這張嘴慣是能說,笑話起我來了。」嚴太太笑著嗔她一句,眼神里還是帶著些真情的。
「既說我笑話你,這件旗袍便掛在我的帳上了,你可不要推辭。」謝婉君答道,話趕話的,銜接得半分空隙都不給人留。
嚴太太還是客氣了句:「衣裳裁得滿意,我要給秦師傅加錢的。」
謝婉君道:「李太太,潘二太太,你們瞧瞧,碧城姐是覺得我不懂事兒,還是覺得我掏不起賞錢?」
秦水凝默默站在一旁,仿佛不花錢坐了一場大戲的最佳觀景位,主角只有她謝婉君一個,燈光一打,其他人皆淪為陪襯。
幾句話之後,到底將嚴太太的這件旗袍記到了她的帳上,嚴太太又擔心秦水凝的帳不好算,秦水凝適時開口:「小事而已,謝小姐是常客,回去寫兩筆就是了。」
秦水凝怎會看不出,嚴太太說的話不過是意思意思,且謝婉君的好意怕是沒幾個人能夠拒絕。
「嚴太太,天色不早,既然無需修改,我便先走了。」秦水凝言道。
麻將房的煙火已經散去,熱鬧同樣退卻了,嚴太太看一眼洋鍾,贊同道:「確實不早了,我們這麻將打得也差不多了,秦師傅,不如叫婉君順便送你罷。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