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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給秦水凝講起頸間那顆金珠的來歷。
江家三口人離開蘇州之後,江樓月自然不會再回家去,許稚芙等她不得,挨個戲班去找,兩人終於再見。
那時她被師傅強行剃出青茬的頭髮已留長了些許,大抵像私塾里的正經女學生那般的髮型,長得雖有些男相,到底看得出是個女孩兒。
許稚芙雖覺眼熟,卻沒敢相認,禮貌地同她打聽江樓月可在,她本想轉身就跑,逃避應對,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告訴她:「小芙,我和你一樣,我不是男子,你也不能嫁給我。」
她本以為許稚芙會嫌惡地跑掉,兩人再不相見,可許稚芙問:「誰說你不是男子?你穿上戲服扮了相就是男子。」
她當許稚芙不願相信真相,認定了自己是男的,心頭作痛,雖還未得師父應允,她先同許稚芙把話放了出去:「我已經不打算繼續唱小生了,我要改唱旦角,你看,我頭髮都留起來了。」
許稚芙怔愣了許久,眼眶都紅了,她正想忍痛趕人,卻聽許稚芙說:「管你是男的女的,你是女的我就不給嫁給你了嗎?誰定的道理?我喜歡跟你在一處,想永遠跟你在一處,你要食言不成?那這桂花糕不吃也罷!」
兩雙少女的腳紛紛踩過無辜蒙塵的桂花糕,她將許稚芙攔住,哄了一個下午才好。
自那以後,許稚芙時常溜出來偷偷見她,正如她所學戲文里才子佳人待月西廂下,她們則是待月西牆下,那幾年裡,每到秋天許稚芙都會給她帶桂花糕吃,只因她曾說過最愛吃的就是桂花糕,其實她早就不喜歡了,家還在時,父母偶爾給弟弟買上兩塊,她撿著渣吃,因不曾吃過,當許二小姐說起山珍海味,反問她愛吃什麼,她才說,她愛吃桂花糕。
她們坐在西牆之下嗅著桂香,回味又一個夏天匆匆而過,年歲漸長,暢想起未來。許稚芙說,將來家裡的院子一定要栽棵桂樹,她則承諾,到時她親手做桂花糕給她吃……
許家搬到上海的時節是個隆冬,那天她因執於改唱旦角被師父打個半死,其實師父是為她好,若唱小生,她還能闖出一條戲路,改唱旦了,便是一點活路都沒有了,可她認準了主意,決定做個徹頭徹尾的女子,至死無悔。
她在院子裡罰跪,險些魂歸黃泉之時,是許稚芙敲響西牆將她拉了回來。
可卻是來同她道別的。
四隻小手緊緊捏在一起,一雙布滿厚繭,一雙嫩如白玉,誰也不肯鬆開分毫。
許稚芙塞給她一顆豌豆大的金珠,稱在書中看到,定情必有信物,她們金珠定情,許稚芙在上海等她,一直等她。
說到這裡,江樓月驀地止住了,眼中閃過明顯的悲痛,將最後的酒一飲而盡,始終沒再說話。
秦水凝被她帶入了往事之中,想開口催她,還是按了下去,揮手同店裡的夥計要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江樓月道了聲謝,並未拿起來喝,分外坦誠地同她說:「說到這裡,我想瞞你一段,這段事我是打算爛在肚子裡的,就連小芙都沒說。」
秦水凝理解,鬆一口氣,想著她想瞞的定是在戲班裡受的委屈,抑或是出台唱戲遭受的屈辱和坎坷。
不想她說:「總之,我千辛萬苦地到了上海,也算是踐了約定,秦師傅,有個人等著你的滋味,是既幸福又痛苦的。」
她想瞞的竟是如何到的上海,秦水凝眉間閃過一絲不忍,強逼著自己不去好奇,不去聯想,即便是猜到了,也必不是什麼好事,不如將之塵封。
「我倒是沒嘗過這種滋味,或許有一日會經歷,只是不知是我等人,還是人等我了。」秦水凝道。
江樓月揉了揉腦袋,險些忘了正事,說起那件損毀的戲服來:「我無意催促,只是想知道大約何時能取?」
秦水凝認真盤算了一番,答道:「單子是要排的,但刺繡並非我擅長,只是來回找師傅要耗費時間,若是很快找到師傅肯接,繡工又了得,一周便夠了,若個個推諉,那就說不準了。」
「下月許大少爺與謝小姐合作的鋪子開張,晚上許公館設宴,還請了戲班子唱堂會,我是沾了邵老闆的光,給他配戲,想著小芙能看見,在這之前若能補好,我就能在台上穿給她看了。」像是生怕給秦水凝施壓,她又忙解釋起來,「秦師傅,我沒有催你的意思,穿不了也沒事,總能補好的,小芙總能看到的。」
秦水凝理解她的機會難得,都是亂世里的苦命人,又都身為女子,因此想著能幫則幫:「你給我留個電話,我隨時打電話知會你,定會盡力幫你早日補好。」
江樓月連連道謝,又同飯館借了紙筆,寫下串數字後遞給秦水凝,兩隻手觸到的瞬間,江樓月將秦水凝握住了,她與許稚芙年幼養成的習慣,認為牽手是極親昵的舉動,意在與秦水凝示好,秦水凝知她並無別的含義,任她握著。
可那觸感到底陌生,秦水凝又不好生硬地抽開,下意識轉頭看向了窗外。
這一看倒是巧了,街道正中那輛高調的洋車想必已停了片刻了,倪二少爺正煩躁地跺腳,司機則彎腰在車頭檢查。與此同時,車門被打開,倪二少爺扶著謝婉君下車,謝婉君甫一站定,就瞧見了飯館裡用餐的二人,嘴角浮起一絲明晃晃的冷笑。
秦水凝宛如被人捉了個正著,做賊心虛般收回了手,江樓月也瞧見了,道:「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