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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遽然開口,審訊似的:「到謝公館去是又闖什麼禍了?謝小姐生得一張佛口,給你灑了寶瓶里的甘露,叫你不僅變得勤勉,還要句句為她說話。」
小朱本打算敷衍過去,含糊說道:「沒有啊,阿姐,今天跟我回家去吃飯罷,小妹過生辰,姆媽定要加菜,我半個月前就開始盼著今天這頓了。」
秦水凝冷臉盯著他,眼神暗放冷槍,小朱硬著頭皮送上那張銀狐皮,仍想著化解:「說是張皮毛,謝小姐要做毛領和披肩,阿姐快打開來瞧瞧,也不知皮料夠不夠。」
「上次謝公館的黃媽外出採買,路過專程來見我,同我告你的狀,你當那謝小姐如表面一般和顏悅色,即便她當真包容你,你當這是件好事?素昧平生的,憑什麼待你好?」
秦水凝一邊拆包裹嚴實的黑布,重複謝婉君不久前的動作,一邊娓娓道來。她聲音輕細,即便是問句語氣也是平的,無形給小朱施了壓,只覺她不怒自威,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
眼下這種大太陽天最容易肝火躁動,秦水凝卻忍得極好,甚至讓人疑心她根本沒惱,只靜靜地看著小朱,小朱卻覺得什麼情緒都感覺到了,慚愧地低了頭。
「謝小姐寬宏,素來是不與我計較的,下次,下次我一定小心,送去之前再仔細檢查一番。」
銀狐皮露出了真面目,秦水凝也不禁在心中讚美,真是件漂亮東西,旋即與黃媽所想大致相同,完整的一塊皮卻要裁開做毛領和披肩,委實算是暴殄天物了。
「你既說她寬宏,便繼續錯下去好了,等某天絲針當真紮上了她的腰,看她還會不會對你寬宏。」
小朱徹底虧心,摸著鼻子嘀咕道:「謝小姐在咱們這兒做了好幾年的衣裳了,阿姐怎麼同她還是全然不熟,甚至不大待見謝小姐呢?」
食指撥多了一顆珠子,秦水凝略頓了一下,重新把那顆珠子歸位,淡定答道:「是不熟稔,至於旁的,便是你多想了。」
此話若是謝婉君聽到,她生著一雙勘破世情的佛眼,必會毫不留情地戳穿秦水凝的假話,這不當晚二人就撞上了。
盛夏銀狐皮(03)
四雅戲院外,壓軸戲即將謝幕,門口正是人潮湧動之時,謝婉君遇上熟面孔,少不了被絆住腳步,吹著熱風寒暄,半天不肯往裡面挪步子。
她可謂眼觀六路,遠遠瞥見秦水凝坐的黃包車停在五步開外,忙擠出人堆,從未那般殷切地同秦水凝遙聲問安:「秦師傅,秦師傅!」
這會子戲院門口確實吵鬧,不少跑腿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可謝婉君堅信秦水凝下車的動作頓了一瞬,那必是聽見她的呼喚了,人卻像是聾了一般,悶頭往戲院裡鑽,仿佛有人要搶座位似的。
謝婉君擰眉定在原地,捏緊了手裡的包袋,剛剛寒暄的幾個相識已經又壓了過來,拱手邀她入內,謝婉君緊抿的嘴唇忽然挑起,笑容漏了出來,搖曳生姿地踏進戲院,上樓梯時不忘打量樓下的座位,不曾捕捉到秦水凝的身影——那便必是坐在二樓的包廂,且還約了人的,否則哪有獨自坐包廂的道理。
四雅戲院是老早建的一座新式戲院,上次的風光都要數十年前了,有名角兒到滬,完完整整地唱了一個夏天,否則這四雅戲院早就破產了。如今物是人非,大舞台興起,若非地理位置優越,近鄰外灘,也不至於叫謝婉君遇上這麼多熟人。
戲院面積不大不小,謝婉君同秦水凝一南一北兩間包廂,視線對上後,看不清彼此臉上細緻的神色,只覺尷尬。
謝婉君左手撐著下巴,指尖的鴿子蛋鑽戒亮過台上花旦的頭面,刺著秦水凝的眼,只見她饒有興致地抬起右手遙遙同秦水凝揮了揮,算作問好,秦水凝自知兵臨城下,冷淡地頷了下首,便算作回應了。
秦水凝感覺得到,那抹視線熾熱,即便看不真切,也還關心著這邊的動向,叫人坐立不安。她正想起身離去,卻還是晚了,必都被謝婉君瞧見。
謝婉君看到個穿灰長衫的男子進了秦水凝的包廂,嘴角的笑意更深,只覺台上的大軸戲還沒上演,遠處包廂里的戲已經開場了。
適時戲院經理親自捧著茶點入內,謝婉君這才收回視線,承了經理親自斟的一盞茶,聽他言道:「謝小姐,許小姐剛致過電,說是來不了了,叫您關照著樓月。」
江樓月今日唱大軸,不可多得的,謝婉君心中清楚,故意同戲院經理打趣:「這最後一句是你自個兒加上的罷?生怕我忘記給彩頭呢。」
逗得那經理笑出滿臉皺紋,擺手同謝婉君客套:「謝小姐這話說的,您是常客,哪次來不是親自給您送茶……」
待到戲院經理離開包廂,戲已開鑼了,今日這齣大軸是《搜孤救孤》,江樓月並不當紅,唱回大軸也是給人作配,此時並未登場。謝婉君捻起塊芙蓉糕,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轉眼看向斜對面的包廂,竟只剩下秦水凝一人,那灰長衫的男子不知去了何處,且遲遲不見回來,倒是令她愈發好奇了。
秦水凝深知自己被當戲看了去,她已見過要見的人,此時大可以起身離去,想到那位多年的大主顧,她雖素來不喜應酬往來,只覺還是應當去問候一聲。如此想著,秦水凝戲也不看了,抄起包袋離席,專程繞到謝婉君的包廂,竟撲了個空。
戲剛開演,走廊里空蕩蕩的,秦水凝四處張望一圈,捕捉到那抹昳麗的背影,凡經她手的成衣,她必是心中有數的,確定那就是謝婉君。可謝婉君不知是怎麼了,略弓著背,手撐牆壁,緩緩挪動腳步,襯著那身紋樣繁複的旗袍,儼然一隻謹慎的花貓,一溜煙兒鑽進了盥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