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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現在終於明白,自己所渴望的自由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困住我的也並非什麼無法逃離的責任。迄今為止我的痛苦,糾結,不安,迷惘,都僅僅是在跟深愛著我的人較勁而已。
神明創造了與我們血脈相連的其他人,卻沒有給予我們相互理解的能力。
我真正恐懼的,只是成為像祖父一樣嚴肅又無趣的大人罷了。
我垂下視線,河面上出現了下陷擴散的點點漣漪。雨點打在臉上,我隨即低下頭,輕飄飄地吞吐著驟然潮濕起來的空氣。
然而這點慶幸也在跡部景吾向我走近後消失殆盡。他伸出手,在我轉瞬間被雨水沾濕大半的臉頰上準確地抹去了趁勢滾落的幾點淚滴。
「別哭了,笨蛋。」
*
夏季的雨總是來得很急,我們才剛剛從橋上離開,豆大的雨點已經密集地捶打在地面上,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找到可以避雨的店頭時,我們兩個的上衣都已經淋了半濕。我鬆開拉住跡部手腕的手,抬頭看向他時情不自禁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要說為什麼的話,跡部景吾上翹的發尾早已被雨水壓垮,方才奔跑時被風吹亂的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遮住了桀驁不馴的眉毛,配上他邁進屋檐下時略顯茫然的眼神,看起來就像一隻洗完澡後尚未風乾的小狗。
這跟他平時的形象簡直全無相似之處,我甚至有種想要掏出手機偷拍一張分享給網球部其他人的衝動。
當然,這一想法也僅僅在腦海中冒出一瞬便被我無奈掐滅了。
我很沒良心地笑夠了以後緩緩直起腰來,才發現跡部正看著我愣神。
我頓時不自在起來,有些侷促地將一縷濕掉的頭髮挽至耳後。而對方注意到我的動作,隨即飛快地移開視線,抬手放到唇邊輕咳兩聲:
「...笑夠了嗎?」
我挺直腰板,用力點了點頭。
「多虧了你,我現在開心多了。」
各種意義上都是。
跡部別過頭哼出一聲,擰了一把襯衫上的雨水,然後沒什麼耐心地抬手將亂糟糟的劉海擼上去,重新將額頭露了出來。
結束這一切後他向我瞥來一眼,有幾根髮絲不聽話地散落下來,卻無比確切地避開了那顆淚痣和鋒利上揚的眉尾。
方才還笑得歡脫的我頓時抿緊了唇。
這傢伙,可真他媽的好看。
「——這雨,來得真是突然呢。」
我轉過頭,店裡走出一位看起來身體十分硬朗的老奶奶。她和藹地看著我們笑道:「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要不要乾脆進來坐坐?」
進入店內時我才發現這是一家異常傳統的老式咖啡屋,店面不大,吧檯里堆著凌亂的雜物,色彩繽紛的木雕和陶瓷小玩意排著隊陳列在窗台上。
我撩開彩色的珠簾,跟跡部在窗邊的位置坐下。
「不介意的話,請用這個擦擦吧。」
老奶奶弓著腰走過來,遞給我一條毛巾。
「謝謝。」我感激地接過,將毛巾搭在頭上胡亂揉了兩把,又因為跡部唇邊漾起的笑意而停住動作:「...怎麼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你讓我想起家裡的皮特了。」
「喂!」我憤然出聲:「那個名字絕對是寵物之類的吧?好過分——」
「喝點這個吧。」
老奶奶的笑容打斷了我的控訴,我低頭去看托盤裡冒著熱氣的飲料,雖然顏色類似,但好像並不是咖啡。
「年輕人就是要喝高樂高啊。」她沖我們點了點頭,便笑眯眯地轉身走開了。
我和跡部詫異地對視一眼,最終還是默默地喝了起來。
話說,連點單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們,這位奶奶還真是...熱情啊。
窗外的雨依舊很大,暖黃的燈光中,我們面對面坐在在充滿復古氣息的小屋裡,喝著陌生老奶奶送來的帶有香精味道的巧克力飲料。這種情景,簡直就像童話故事一樣不可思議。
「那個,」我放下杯子,舔了舔唇邊飲料留下的痕跡:「你說得對,如果非要把每件事情都劃分到想與不想里,人生就會複雜到難以想像。」
「我總是對『承擔責任』這四個字心懷恐懼,然而學生會和網球部的工作也好,後援會的事情也好,拒絕與否,其實選擇權都在我自己手中。如今,就算不去糾結最初的意願,時間也早已證明一切了。」
「有些東西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體會得到,如果不是你和網球部的大家,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其實是渴望被人需要的。」我苦笑一下:「要是祖父像你一樣對誇獎和認可別人毫不吝嗇的話,搞不好我會早點想通這些。」
跡部景吾不置可否地抱起手臂,看著我提起唇角:「所以,你還是想留在神社幫忙,是麼?」
我遲疑著點了點頭,指尖用力按住杯壁:「...但至少在全國大賽結束之前,我還不想跟你們分開。」
「可是再過幾個月,大家遲早都要分開的。」他淡淡說道。
「嗯...」我愈發失落,頭幾乎要埋進空掉的飲料杯里。
空氣在我鬱悶的心情中安靜了許久,而促使我抬起眼皮的是來自跡部景吾的一聲輕笑。
「你好像把本大爺答應你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啊嗯?」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對方欺身向前,眼皮向上掀起時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褶皺,黑漆漆的睫毛在幽深的瞳孔下方投射出一小片淡淡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