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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自己睡?當然不能,一個人睡多無聊,這就和一開始他們其實也並沒有住在一起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是從魏爾倫製造的「暗殺王事件」後嗎?還是在那場忙得一周七天要在辦公室睡五天的龍頭戰爭里呢——總之,在他們都沒察覺到的時候,他們對彼此的想法已經跨越邊界,漸漸開始對「他就應該和我在一起」這件事感到理所當然。他應該在我任務時的通訊頻道里、他應該在我生無可戀加班後等在辦公室和我一起下班、他應該在我無聊時接上我不好笑的玩笑、他應該和我接吻、他應該和我做愛。
他的痛苦、歡愉、與他並肩的那個位置,應該屬於我。
只能屬於我。
在這點上,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兩個人,誰都沒資格指責對方占有欲過強,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大一樣。中原中也開始對自己去和走私商談新一季生意時、內置耳機的隊伍頻道里也會傳來太宰治的聲音這件事見怪不怪,而太宰治也習慣了偶爾自己單獨帶著行動部隊去和其他地區的黑道組織火拼時,本不應該在這裡的中也會從天而降。中原中也忙完了自己的任務不回去公寓,要從城市另一頭趕過來,踩在太宰治負責的任務的敵人小頭目背上。
「真熱鬧啊。」十幾歲的中原中也挑著嘴角,露出一點虎牙尖尖,明明是在對著敵人說話,眼睛卻看著太宰治,輕佻又囂張地如此說道:「在開什麼派對?也加我一個吧。」
不過這種近乎扭曲的、對彼此的欲望並沒有持續幾年。在他們十八歲的時候太宰治出於自己的意志與選擇離開了黑手黨。中原中也當時人在洛杉磯,接到消息時正在與合作方吃晚飯。部下附在他耳邊說了這件事。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後在合作方詢問的目光中挑起嘴角笑了下,對合作方說我聽說這裡的酒很不錯。合作方笑起來,說年輕的中原先生很有品味,您說得不錯,這裡的確有洛杉磯最美味的柏圖斯。
開一瓶。中原中也打了個響指。
發生什麼好事了嗎?合作方沒意見,叫來侍應,換了他們之前挑好的那瓶酒。他們很重視和港口黑手黨的這筆生意,自然巴不得事事都順著中原中也的意思來。別說開瓶天價酒,就是中原中也現在說要把柏圖斯倒滿浴缸來泡澡他們都沒意見。
也許是我的幸運日,也許不是。中原中也看著侍應抱來酒瓶,目光注視著淺紅色的酒液緩緩倒入醒酒器中,開口。不過不管是哪種,我都認為今天適合喝瓶好酒。
晚餐後中原中也沒有回到酒店。他吃飯時就讓部下去查詢航班,買了夜裡最後一班機票回到橫濱。落地他就聽說太宰治離開的當晚,自己車庫裡的那輛賓利被炸得只剩下了個燒黑扭曲的框架。對於黑手黨最年輕幹部的叛逃一事,森鷗外將抓人回來處刑的命令發了下去,但負責的人並非中原中也——接到消息時他正在忙著的生意,是與美國西海岸的黑手黨談如何繞開美國海關、開拓新的走私航線一事,因為太宰治叛逃而匆忙回來,三天後還要立刻趕回去。中原中也先是去他的車庫看了一眼自己買回來還沒開過兩次的賓利殘骸,接著回去公寓看了一眼。衣物、錢包、遊戲機……太宰治什麼都沒帶走,也連張紙條都沒留下。中原中也在公寓裡轉了一圈,什麼都沒說就回了總部。
他雖然不是負責抓捕行動的人,但冷眼旁觀,隱晦察覺到了這次的追捕行動並非天羅地網,在排除了自己人故意放水的可能性後,大約明白了這是森鷗外的態度——明白了太宰治的離開在森鷗外的預料當中。
其實也在中原中也模糊的預感當中。太宰治打算要離開的想法並非一朝一夕,Mimic的事件不過成為了引火線。實際上在事情發生的之前半年裡,中原中也就已經察覺到了太宰治的不對勁,察覺到了太宰治一日多過一日的沉默與無聊。但那時兩人都已經身居高位,年輕的未成年人擔起了黑暗中的龐然大物的一部分,多如牛毛的阻撓和大堆大堆的工作必不可少,另外,森鷗外想要拓展黑手黨在海外的勢力,並有將中原中也安排成負責人的打算。中原中也總是錯過想問問太宰怎麼回事的機會,何況太宰治多多少少,也不願意和自己的搭檔提起相關的事情。難得能碰上的時候,他總喜歡拿身體交流來代替言語上的交流。
不過中原中也還記著十五歲時太宰對自己的說的話——「稍微對黑手黨的工作、對這份死亡在日常延長線上的工作產生了興趣。也許會在這裡發現什麼,也許什麼都無法發現。」中原中也從那時候就知道,太宰治也許在未來某天會離開這裡。和自己不一樣,黑手黨、組織、夥伴、責任,這些都無法束縛住太宰治。有的時候他和太宰治做完,去浴室洗了澡出來會看到太宰治披著件襯衣坐在窗台上抽菸。他側臉挨在玻璃上,眼睛瞥向窗外,外面是從十五樓的高空望出去的橫濱夜景。可中原中也覺得那些漂亮的霓虹燈、繁華的車水馬龍都沒有在太宰治的眼睛中。太宰治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對待大部分人和事的樣子,就像他百無聊賴從十五樓的窗台上向外看夜景一樣:可能確實看了幾眼,但很快就不知道看別的什麼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搭檔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中原中也在聽到太宰治叛逃消息的時候條件反射想到的其實就是這件事,也因此,他在從洛杉磯回國後,並沒有對此消息表現出太激烈的反應——這著實出乎了組織內一部分人的預料。畢竟身居高位的、最年輕也最令人膽寒的小怪物終於走了一個,他們迫不及待想把另一個也拉下水,誰知道中原中也根本不吃這一套。森鷗外寬容地把負責太宰治叛逃追捕的事情交給了前首領派系的幹部,尾崎紅葉、廣津柳浪都明白此舉含義,因此都保持了緘默,就連對叛逃一事反應最激烈的芥川龍之介在聽說這個安排後都只是安靜點了下頭,然後轉身就消失了一星期,自己跑去追蹤沒打聲招呼就徹底消失的老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