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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小女孩眼睛一閃一閃的看著蕭白玉,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聲音隔了十步遠都響亮清楚:「有厲害的大姐姐在,我爹娘真的不用再哭了。」
這句話便是那張大網的最後一根線,至此裹在她身上已是密不透風,蕭白玉鬆了松肩膀,微嘆一聲,終於開口道:「領我去鄴城,我去……瞧瞧常將軍的傷勢。」
許榮連連點頭,牽過一匹馬給她,一行人同村民告別後直奔鄴城,越靠這座飽經風霜戰火的城池越近,越能嗅到撲面而來的陳鐵鏽味。在烈日的烘烤下,血腥味凝固在空氣中,被灼燙的風一吹,似是化作尖針扎得皮膚生疼。
不斷有禿鷲烏鴉俯衝而下,落在萋萋綠草間,以蕭白玉的耳力,能清楚的聽見烏鳥尖利的長喙啄食血肉的聲音,即便不刻意去看,風吹草低泄出的陣陣腐味也足夠讓人作嘔。越發的臨近邊關,似乎能在崇山峻岭中看到雁門關的輪廓,然而那處早已插上了金國的大旗。
策馬奔馳於無邊無際曠野中,平沙無垠,河水縈帶,遠處無數的山峰交纏在一起,蕭白玉極目遠望,卻再瞧不見一個人影,晴天白日裡都是一片淒涼陰暗的景象。直到視野里出現了鄴城的關哨城牆,她才真正觸摸到了沙場的輪廓,殘破的磚瓦城牆上插滿了箭矢,四處都是火燒火燎後的焦黑,反覆浸透鮮血的城牆已是深沉的黑色,熱浪混著腥味排山倒海的湧來。
蕭白玉被引著自城牆而上,她自城牆壕溝空隙處向外看去,一眼便瞧見了五里外的金軍大營,隔著飄蕩塵霧只能模糊的瞧見身影,卻也看出駐兵列隊井井有條,營帳一座接一座,連綿不斷,火盆交錯點綴,足見兵力雄厚戰力驚人。她尋到了金軍大旗所在,被大大小小的營帳圍在中心,她窮盡目力也只能瞧見正中的營帳倚金旗而立,確要比其他的稍大一些,門帳翻動間金簾飄起玉墜叮噹,那便是帥營了。
她腳步慢了下來,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竟是有些緊張。她微眯起雙眸,隔著遙遠的距離仔細的盯著那座帥帳,偶有人進出,雖瞧不清面目,但也知那並不是她想尋的人。眼看金軍大營已在目光所及之處,心中一時期盼一時推拒,既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那人,又在心底里百般不願她出現在這裡。
許榮安靜的跟在她身旁,卻見她忽然止步,目光直勾勾地似是出神一般,凝在遠方望眼欲穿。那日跟隨常將軍上黃山的將領俱守在火炮旁,不曾上前,也並不知那日場上的愛恨情仇,許榮也一樣,所以即使跟著她的目光走了一圈,也只當她初經沙場,震驚於滿地的殘肢斷臂。
「這些日是慘烈了些,接連應了幾場軍威戰,弟兄們還沒來得及為他們收屍。」許榮想嘆氣卻又忍住了,城牆上俱駐守著士兵,若是連自己也嘆氣,他們又如何還有勇氣。
蕭白玉收回目光,短促的應了一聲,其實不必他說,放眼望去屍遍滿地。光是瞧著映照在短草上的慘澹日光,幾乎都能想像出北風搖撼著邊關,金軍乘機來襲,原野上豎起戰旗,河谷中奔赴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鋒利的箭簇穿體透骨,揚起的沙粒塵土滿面,激烈的搏鬥中便連山川都被震的頭暈眼花,血滿窟谷,屍踣沙草。
蕭白玉心中五味沉雜,沉默的跟著許榮從城牆上下到內城,一路所見都是放哨站崗的疲憊士兵,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毫無表情的僵硬,衣衫盔甲各各襤褸,她無顏去看他們,便連金軍大營都不能去看了。
然而出她所料,經歷了數月戰火的鄴城中,竟還是有尋常百姓的,瞧見她這個陌生人也無甚反應,只是衝著許榮微微一鞠躬,退到一邊去請他們先過,便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已是盡了全身之力表達自己對將軍的恭敬與謝意。
路過一家破敗的宅院,蕭白玉被一陣哭聲引去目光,她偏頭一看,只見一位老婦人蹲在地上,面前虛虛的攏了些火苗,身邊堆著幾片細碎的樹皮,腳旁坐著一個哇哇大哭的男孩,拽著老人的褲腿不停的喊餓。
老人把一片樹皮細細的烤過,直到焦脆,才把男孩攬進懷裡,顫巍巍的掰下一塊,餵到他嘴邊,聲音沙啞乾涸:「乖孫兒,來吃好東西嘍,這是奶奶昨天去挖來的烏梅,可珍貴哩。」
即使故意說著哄人的俏皮話,老婦人的語調也是沉沉的往下墜,男娃抹了抹眼淚,一口吞了下去,面上還燙著,他趕緊咂咂嘴,來不及磨碎便咽了下去。他看著旁邊還有幾片,也像模像樣的撿起來放在火上烤,老人趕緊接過,怕燙傷了他。
「奶奶也吃,好東西。」小男孩奶聲奶氣的,老婦人笑了一下,乾癟的皺紋堆了起來,兩人互相靠著吃完了僅剩的樹皮。
蕭白玉震驚的看著這一幕,胸口燙到了極點,她緊皺起眉,不斷的咬著唇才能抑制住直竄而上的酸意,好一會兒她才能發出聲來:「許校尉,他們……一直留在城裡麼?」
許榮沉默了片刻,心酸一笑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百來人都是走不動的,沒地方可走的。城裡城外的草皮樹根早就被挖空了,弟兄們連盔甲都拆了,皮革草繩,都當了糧食。
他環顧一圈,飛鳥無聲一城沉寂,日頭漫漫悲風淅淅,似是在自言自語道:「這裡恐怕就是人間最傷心慘目的地方了,其實哪怕金兵不打,鄴城也撐不過一月了,那時我們全軍上下便陪同這些百姓一起死在這裡,也算是對得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