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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連同她的呼吸,仿佛是鋒利的刀鋒劈下,所謂的鎮定,理智都被一刀斬斷,她怔怔靠在門框上,手指不知何時嵌在木門開裂的縫中,木屑順著她指尖簌簌落下,留下一個個殘缺漏風的孔洞。如同臉上那張永遠完美,永遠鎮定自若的面具被一把扯下摔碎,那些不可見人的,壓抑許久的脆弱,悲傷,恐懼,不安驟然暴露在烈日下,粘稠的血液被瞬間蒸乾後,曝出千瘡百孔的心臟。
蹲在棧道盡頭的那人似是在毀屍滅跡,抹去那幾具屍體上留下的所有痕跡後,才站起身向這邊望來。那目光中陡然騰起的光芒瞬間蓋過了熠熠的溫潤月色,她的面容只在月光下一晃而過,緊接著便是一陣風自身邊掠過,兩扇木門碰的一聲合上,蕭白玉手腕一緊,已被擁進一個溫柔到近忽落淚的懷抱中,鼻尖抵上了她干硬褶皺的衣襟上。
蕭白玉忘記了呼吸,卻無可奈何的被她身上的氣味所裹挾,嗆人的硝石,苦澀的灰塵,咸如海風的汗漬,還有,還有……好像時時刻刻都縈繞在鼻間,不敢在夜間合眼睡去,因為在午夜夢回時都似乎能嗅到的那股冷香,許是經常被毒花毒草包圍,越是劇毒就越是芬芳,浸染出獨屬與秦紅藥一人的體香。
有一個瞬間蕭白玉幾乎以為自己的指甲扎破了掌心,以至於能感覺到並不存在的劇痛,在肌膚上一跳一跳,如同跪在烈焰堂廢墟中時失去的知覺又回來了似的,那時無法察覺的,燒破皮肉的灼燙,磨爛指尖的粗糙鈍痛,一併涌了上來,甚至比當時劇烈千百倍。
她的掌心本當真會流出血來——若不是秦紅藥握著她的手腕下滑,五指輕柔又堅定的同她合掌相握,抵住了她不可自控的力道,憑她那樣用力的攥緊雙手,指甲許是都會應聲而斷。
蕭白玉便是在這種模糊又不真切的疼痛中突然瞭然的,她拼盡全力才能泰然自若的站在金鐵衣面前,不至於打爛他的胸骨,教他在見面的剎那便死無葬身之地;她硬撐著在幾位友人面前打起精神,沒有讓她們瞧出半分的自暴自棄;她將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條,這一切的意義,只是為了等到此時此刻如此用力,又如此傾盡所有的一個擁抱。
她胸腔中醞釀著一場飽脹的暴風雨,沒人看的出,因為她的神情太過無動於衷,繃緊的下頜線密密的貼在另一人的鎖骨上,她沒有閉眼,也不曾皺眉,就連雙手也只憊懶的垂在身側,任由另一人緊緊握著,沒有任何回應的意味。
但那些人並不包括秦紅藥,當她因疲憊而變得極為沙啞的嗓音在蕭白玉耳邊響起時,仿佛體內有什麼東西被她突兀的戳破,自經脈血液中擠壓而出,將已經空白一片的神智轟的支離破碎。
「白玉,白玉,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幾乎是同一瞬間,那壓抑而細碎的哽咽爭先恐後的溢出喉嚨,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直到舌尖嘗到滲入嘴角的鹹濕後,蕭白玉才近乎意外的眨了眨眼。
一道水幕固執的凝在視線中不肯落下,但分明每刻都在不停地滾落下來,大顆大顆的珍珠,圓潤飽滿,滑過顴骨,臉頰,嘴角,所經之處都一片濕漉。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悲戚的模樣,眼尾甚至紅過自身體裡淌出的鮮血,不斷湧出的水意是合起眼來都承受不住的重量,她也不願合上眼,哪怕視線中只有一片朦朧的水光,她還是睜著雙眸一眨不眨的盯著眼前的人。
其實目光所及只有她微微敞開的衣襟和纖細優美的鎖骨,那鎖骨上覆蓋了一層晶瑩的光澤,滴上去的淚冰冷急促,似是穿破了皮肉,滴在她熾熱的血上。
「紅藥,我好痛苦。」她的聲音模糊而平靜,夾雜著克制不住的哽咽,卻比天底下最厲害的毒藥還要致命,秦紅藥驟然收緊了手臂,接住了她所有的淚,所有的傷。
蕭白玉再沒什麼好堅持的,她身子一傾,終於跌進了另一雙手臂中,她像是抓緊了即將離開的生命一般死死的攀附在這一雙柔軟又堅定的手臂上,隨後,一切無依無靠的情緒都在剎那間轟然決堤:「紅藥,你再不能離開我……永遠不能。」
秦紅藥反覆咬著下唇,失去血色的蒼白唇瓣被咬的鮮紅,可無論如何也抵不過直灌鼻腔的酸澀,她緊緊擁抱著懷中不斷顫抖戰慄的女子,撫摸她弓起的細瘦脊背,觸手可及的瘦骨嶙峋輕而易舉的讓她察覺到痛楚,那是比身體上受再多傷都要直入心扉的痛楚。
「我都明白,我也一樣……我被困在火器室的地下密室中,很深的密室,上頭壓了不知幾百層的磚瓦斷壁,其實融開石壁到功力耗盡時只要稍微調息一陣,就能繼續運功,可我一想到你,就一分一秒都多等不了,我……」
蕭白玉忽然抬起頭,不顧自己臉上一片濕濡的淚痕,狠狠的堵住了她的唇,一手按在她後頸,唇舌急躁的輾轉了起來。舌尖反覆舔舐過她乾涸開裂的唇瓣,柔嫩的舌被她唇上綻開的死皮刮破,一時間嘗到了濃郁的血腥味,自己的,她的,都囫圇的混在一起,又急切的被一口口吞咽了下去。
無需她再解釋什麼,兩人手心甫一重疊時蕭白玉便感覺到了,她掌心無數凹凸不平的,粗糲的痕跡,那是不久前一一浮現在自己掌心的傷痕。傷疤在姜家姐妹無微不至的醫術下完好如初,但再一觸碰到她掌心同樣的傷,當時不管不顧的在廢墟中挖掘的軟弱和真心,一瞬間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