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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拽住他衣袖不讓他走,梗著脖子硬要與他分辨道:「師父,惡人比妖邪更可惡,妖精吃人誤入歧途,是因人也曾吃過狐兔狼蟲們,它們躲過了人之口,又有三百年天劫難逃,食人以助修為。惡人作惡,又哪裡有什麼原因,不過是自我獨尊欲望膨脹罷了。師父,老孫忍不住。」孫悟空緊跟幾步試探道:「陳玄藏,你…又不要我了?」
玄藏沒說話,孫悟空當面攔住他,抓著他袍袖直直跪下去,堵住他去路。
玄藏沒甩開他手,皺眉喝道:「站起來!」
孫悟空沒動,玄藏輕飄飄打量他,一字一句叫了聲「齊天大聖」又淡然道:「你總是拿這一招出來搪塞我,你也覺得這招好用,是不是?好像叫我心疼了你就贏了。」
孫悟空咬牙:「師父。那你會心疼嗎?」
「我今天不會了。」他搖頭。
「你今天不會,說明你之前會。」他針鋒相對:「你是心疼我的,不然你為什麼看到那些傷痕會落淚呢。我只是跪一下你就會皺眉,我重傷,你會著急到病倒。你為什麼騙自己呢?」
玄藏無話可答,轉身就走。
孫悟空追上幾步又跪一遍:「我不會再離開的,也不會讓你走的,你是要打我罰我還是要念咒,都隨你,只要你的心允許。」
玄藏一把把他拽起來,看著他眼睛道:「善惡之間可又準繩?」
孫悟空一愣,就聽玄藏道:「善人難保沒有惡意,惡人也曾有善心,昔日大唐開國,天子策馬征伐不知多少生靈塗炭,這些生靈在幽冥界中日夜煎熬,佛法妙諦其一,便是要度亡者輪迴,勸難人脫苦。沉淪之人倘肯放下前塵從此摒惡,便是重生。倘若一味打死,你看一看,念佛齋僧的老夫婦卻枉顧媳婦的性命,若如你所為,這一村人都該打死了。」
孫悟空無言,死死拽住他衣袖不肯松,玄藏甩脫他手自顧自走了。
孫悟空立在原地,突然想起從五莊觀出來那夜,那隻金雕當初就是被跳出老君丹爐的自己不分青紅皂白打死,當時的孫悟空完全魔化,殺得十萬天兵聞風潰敗,幸而金棍仁慈,金雕才得以重新修煉。
玄藏道:「你當年大鬧天宮,造下的罪業還嫌不夠麼?」
天庭雖然潰敗,可那十萬天兵的性命都沒有了,下令燒毀花果山的不是他們,但為此付出性命的卻是他們。
當初江流帶他在長安城內看過皮影,不知世事的孩童們口口稱讚的大鬧天宮的威風,其實都是罪惡。
孫悟空一直明白這一點,被他親口點明,霎時如置冰窖,一點一點鬆開了他袍袖。
玄藏看他臉色突然煞白,又有些不忍,隨道:「你好好想想,若果然想清楚了,再找我說話。」
頂風沖雪出了此村,玄藏策馬行了幾十餘里路,中間未曾停歇。
孫悟空不敢強攔,只是不遠不近跟著他,行到日晚見一古廟,玄藏進廟,大致清掃了一下,放下行李,取出那條舊褥鋪開。
孫悟空在門口定住了腳步,看他取出油燈正要取火,孫悟空輕吹口氣,小小火焰瞬間跳動起來,把漆黑的夜色燒破了一角缺口,映出神像猙獰可怖的面目。
玄藏見他幫忙,輕輕抬頭看了他一眼,若有若無的在他身上一掃,便又收回眼神,隨手取出件小斗篷遞給他,孫悟空閃身過去接住,眨眨眼睛拽他衣袖道:「師父,別生我氣。」
玄藏瞥了眼他拽住自己衣襟的手,孫悟空便識趣的鬆開了。
眼睛突然就有些發熱,孫悟空不自覺的嘟起嘴巴,垂了長睫蓋住眼裡的委屈,不聲不響退了出去。
孫悟空學不會他那副喜怒無形的態度,悶悶不樂全部寫在臉上,乖乖的替他掩上門出來,外面飄起一層小雪,孫悟空便故意在雪地里一跪,他說的對,這一招本來就好用的很。
深冬夜間寒意驟起,雪花靜謐無聲,剛落在肩頭便化成細水流進領口。
脖子上繫著的巾幟是他衣袍的一角剪下來的,當初孫悟空硬纏他著剪,玄藏守不住他磨,便只得無奈的剪了,又在周邊細細的縫了一圈,不至於開線也耐得起時間磨損,果然,幾年了都不曾磨破。
那時候孫悟空枕在他腿上,碎陽潑灑的鱗光落在臉頰,連細軟的絨毛都沾染了淺白的光暈,金瞳流波,狡黠的笑意骨碌碌一轉,便一口咬定玄藏這件石青色布衣顏色好,要一塊下來做巾幟。
玄藏盤腿而坐著,被他毛茸茸的腦袋壓的大腿發麻,孫悟空不肯,硬要枕著,玄藏便隨著他,把書卷捧高來看,孫悟空透過泛黃的紙頁瞧他的臉,他整個人籠著層清淺的霞光,仿佛要融進夕陽之中。
孫悟空的思緒便有些飄忽,安靜的沉下心去什麼都不必想,就這麼靜靜躺著,忘了歸往何處。孫悟空探出一根手指去勾他小拇指,玄藏便笑笑,騰出一隻手來給他勾著。
孫悟空現在能回憶起的所有美好的過往,都是躺在暖暖的陽光里的日子。
他討厭冬天,細雪微涼,落在眼睫上化作晶瑩水滴,終於覺得有些冷了,身上濕漉漉的,是化了的雪花融進衣衫里,激起皮膚一陣寒意。
落雪打濕了玄藏方才遞過來的小斗篷,孫悟空索性解開放在了旁邊。
白馬化身人形,湊到孫悟空身邊輕輕道:「師父他只是一時生氣,過幾天就好了,師兄跪在這兒,這麼逼他,他會更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