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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藏對他的小委屈置之一笑,二人一前一後同行。
孫悟空看著滿大街悲傷的母親和孩子的畫像,不由攥緊了拳頭:「師父,壞人不死,好人就得受害。」你不是說我們都固執己見麼,那老孫與你賭一回,賭你終會退讓,轉而信我。
玄藏道:「這世上的人事,哪有什麼好壞對錯。」這世上的事奇異曲折,是連寫書人都編不出的故事。像這雲海西國的奢華鋪張的國宴上,輕柔的白羽自天而落,攜裹著波月古洞千年未化的飛雪,繞繞紛紛,雲霧淼淼,像大唐國的盛舞霓裳羽衣。
煙霞般的女人由霧雲至,她不是天仙卻是精魅。
真是可惜,孫悟空不屑的笑了笑,跳上桌角啃他手裡的果子。
他在等他的師父主動向他求救。
玄藏雙手合十:「白骨夫人,昨日一別,可好?」
孫悟空定定的盯著他,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凡人,怎麼敢對著妖魔說救贖?
這千年之妖白骨夫人並不出招,孫悟空緊追其後,看著她悠悠飄忽,進了間暖閣半臥歇息,千年的時光柔軟漫長,這女人一身儘是雍容倦怠。
「我打不過你,也不與你打。」白夫人聲線溫和低沉,如時隔千載的古井微波。
孫悟空剛擒出的金棍握在手裡,聽她這樣一說,仰面笑了幾聲,沉聲道:「你既知道,便趕緊放了那些孩童,我饒你性命。」
孫悟空第一次以勸化似的柔和口吻與一個吃人妖邪交談。原來人與人在一起久了,性格會不由自主的貼近對方。想起那和尚一人一馬自朝陽升起的地平而來,他身上披灑著太陽的光芒,就用這樣低沉柔和的聲線說「鑿開這座山來救你」。
那時候的孫悟空就知道,這個就是他心裡時時提醒他要等的人。
白夫人仿佛沒聽到這個「饒」字,仔細打量他一番,忽然笑了:「若是以前的孫大聖,殺我這隻小妖易如反掌,可是現在……不知道你頭上那箍,能禁你多少法力。」
孫悟空被她一語道破,那種隱隱的不安又浮上心頭,每到月朔之夜,漫天無星無月漆黑混沌之時,它會困住他全部法力,這時候的孫悟空會一個人躺在高高的樹梢上,看著夜裡深深的雲層等太陽破雲而出。
孫悟空眯眼看她,尖尖的獠牙微露:「管他幾分,降你,已足夠了。」
可是白夫人的話卻似梵文縈繞不散,說的他連心都糾起來:「聽說你號稱銅頭鐵腦,這硬生生疼昏的滋味怎麼樣?是不是就像被主人牽著繩的寵物,不高興了,隨時棄如敝履…」
離間計而已,孫悟空強迫自己重複這句話,雙目流霞的眼睛顯出他的憤怒,凌空一棒打下去,他只想打死這個妖言惑心的妖孽。
白骨夫人堪堪化作一縷煙雲,把他引入了另一個地方。
西國雲林殿的地下,是一個地獄。
血腥,腐朽,暗無天日。孩提們稚嫩的手臂血跡斑斑,有的尚存,有的已死。
雲海西國的國王以食血肉醫治惡疾。
唐玄藏被鐵鏈鎖住,國王就立在他面前,任人把一個將死的孩子推入鐵籠。
聞聽說大唐派遣唐王御弟玄藏西天取經,而這唐玄藏身上血肉,食之一片,或治百病,或得長生。沒有人知道傳言是怎麼來的,也沒有人考證過真假,只是口耳相傳,就傳到了西海雲國。
玄藏盤腿而坐默念梵文,突然又想起大唐聖主執手囑咐,寧愛本鄉一捻土,莫戀他國萬兩金。如果不是如此重託,玄藏真的想試一試,自己的命是不是真的能使人長生,只是現今,真經未顯世,自己怎敢死。
已經有侍衛持刀而至,只是刀刃尚未接觸皮膚,那侍衛手上之刀便咣當落地。
密不透風的一堵高牆上,憑空發出幾聲脆笑,探出個猴頭猴腦的模樣來。「師父——,老孫救你來了。」朱悟能隨後趕到,砍斷鐵鏈,把他解開。
孫悟空破開籠門,孩子們來不及道聲謝,活著的爭相而逃,死掉的一動不動。
國王連連磕頭:「聖僧饒我,我患惡疾,實在迫不得已。」
孫悟空冷眼看著玄藏,眼尾紅波輕涌如赤霞,仿佛是在等他下一個指令。
玄藏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喊了聲:「悟空住手」。
話音未落,一棍當頭,支離破碎,四分五裂。地面有血洇出來,有些黏膩。
「你…打死人命…」玄藏不敢置信。
「你看清楚,我不打死他,他可就要打死你。」孫悟空獠牙尖尖針鋒相對。
「這不過是個凡人,你豈可隨意殺人?「
「他是個凡人,你看看死在地上孩子們,哪一個不是凡人?」
「他作孽深重,自然該死,但不該死在你手上!」玄藏的手微微發抖,明白嗎,我是怕你殺戮太多,去不得靈山,換不來自由。
孫悟空看著他的眼睛:「師父又想念咒了麼,好啊那再試試,看我能堅持幾時。」到時可別再說你的心和我一樣疼痛了。這種話,聽著心煩。
玄藏雖然氣急,卻沒如他所想,而是拾起地上侍衛丟下的一桿長槍,槍頭朝內,槍身在孫悟空背上狠砸了一下。
不過凡間俗物而已,孫悟空眯眼略一用力,槍身打在磐石般的身上,應聲而斷,兩截斷槍咣當落地,誰也沒有說話。
孫悟空輕輕抬眼偷看他,玄藏臉色發白,低頭又撿了第二桿,孫悟空看著他眼裡說不清的情愫,有些後悔和不安,眼神落在他碰斷了兩截的槍桿上,低低喚了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