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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練功時候整日受傷,粗礪的麻質面料上,歪歪扭扭色彩不一的,是他自己學著穿針引線縫上去的補丁,補丁蹭著零碎的傷痕更痛,細密的小血珠把順滑的金毛粘成一片。
但他不說,避開師兄們,索性脫了衣去小河邊清洗,最後乾脆躺進水裡,深秋的涼涼的水還能鎮痛。孫悟空映著月色往上瞧,哎?樹上躺的是個禿子?那和尚吊兒郎當的躺在枝頭,舊直裰隨意套著,腰上一個曲折巧妙雙環結,他跳下河抓猴兒細尾,一把拎起來,抖落他一身水花道:「這猴子怕是個呆的,已是深秋,易受寒的。」
「你是誰?」孫悟空說。
「我叫金蟬。」和尚說。
蟬?「你是蟬變的?」
「不,我是人,我的名字是金蟬。」
「你不是蟬為什麼要叫蟬?」和尚被他噎的無話可說,後來為證明名字與人無關,金蟬硬是給一株紫蘭取名叫青蓮。
和尚就此待在山上。
金蟬會縫補他刮破的舊衣,會拿木梳梳理他亂毛,包裹那些創口,給他衣服邊角縫一圈耐磨的滾邊。孫悟空好奇的問,金蟬手上動作不停,臉上清淡若荷:「就是你滾一圈再滾回我身邊。」
第十一年初冬,孫悟空要奉師命去山裡找一株雪蓮,來和他告別時卻不見了金蟬,孫悟空喊了好幾聲找了好幾遍不得。又怕自己一去,那和尚尋不到自己便走了,於是把身上那件他補過的破衣脫下,在撒過尿的桃樹枝上系成結,和尚的結子打的漂亮,他不會,就把兩個袖子隨意一挽,像他人一樣灑脫樂觀。
孫悟空赤著一身金亮的皮毛大步走,迎風頂雪,轉而入山。他徒手攀石而上,手握住冰刃,不知是割的疼還是凍的疼,他較勁似的,越疼握的越緊。不過後來也就不疼了,手掌磨的發燙髮紅,反覺得冰棱滑滑的,通透明亮有如人的眼睛。
風雪刮的睜不開眼,他粉嫩的眼暈更粉艷若彤,索性摸索著爬。風越大,他邁開的步子越大,雪越急,他揚起的腦袋越高。冷才覺得身體裡每一滴血液都是熱的,每一寸骨骼都是暖的,心是鮮活的,跳躍的,自由的,他不停的向上。狠狠的告訴自己,活在世間,這才爽快。
寒冷,就有溫熱來和他相抗,有冬雪,就有暖陽。
早春的太陽一出,他哈哈笑,面向著萬丈光芒跌跌撞撞,拔下那朵雪蓮。
孫悟空就此學會了避寒決,雪中只顧鼓著勁奔跑跳躍取暖,出來這才發現自己竟是不吃不喝不休不眠扛過了整個冬天,掏出懷裡的蓮花給師尊,雪蓮瀅瀅綽約一碰散成霰,師尊撫掌大笑,就是這樣。
孫悟空心靈福至,一竅通百竅通,短短三年捻風避訣都即學全。
一日和尚回來,坐在山洞外面綠意朦朦的河邊滌足,孫悟空遠遠的打招呼道:「金蟬。」金蟬眯著眼正看遠處的雲雀:「呦,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孫悟空不似以前的活潑,有些沉穩的味道,讓和尚吃驚,他揚眉笑道:「你走十萬八千里,我也找得到你。」
「不就是學會了千里視物麼,又什麼好顯擺的。」金蟬佯裝生氣。
孫悟空和他並排坐著,也脫麻鞋把一雙足滌在水裡,水還帶著殘冬的枯寒,他已不再怕人間的寒冷,孫悟空不在乎的搖晃腳丫:「我差點死了。」
金蟬就哈哈大笑:「你是個石頭精,又不是真猴精,哪裡聽說過石頭會死的。」
孫悟空追著問:「那要真死了呢。」
和尚把他系樹梢那件衣拿出來順手替他搭上說:「那你會變回石頭,再等個幾百年,我再把你挖出來唄。」
也才過了三年。孫悟空是鴻蒙初辟之靈石,盤古之心所化,心靈福至,十一年習文練武吃盡苦楚。真正得成大道僅僅三年。
孫悟空一個月沒露面,金蟬於是就去找。
正是盛夏暑天,日照當頭,兩排疏竹朗朗,孫悟空一人直挺挺的跪在竹屋外。
孫悟空眼裡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師兄們得知他會了筋斗雲,都笑道,將來遞信送報也是個營生。於是叫他變化了作樂,他回身變做一顆古松。師兄們不太待見他,孫悟空知道,僅為了逗他們個開心,他們都撫掌而笑:好猴好猴。
祖師看的真切,推門而出喝退眾人,就叫他去。
孫悟空像往常一樣,低頭應了聲,是,退步就走。
可又好像不似往常,不打不罰就這麼饒過他?於是他說:師尊讓我去哪裡。
祖師道:哪裡來,既哪裡去。
孫悟空一愣,當即跪伏在地不肯聽。
祖師道:「你如此不懂得斂鋒蔽芒,日後會惹出禍端的。」
孫悟空以首搶地固執的苦苦哀求。
祖師就有些不忍,轉回竹屋道:「悟空,你不能永遠在我這裡,回你生長之地去,日後,定有更大的使命等著你完成。」
孫悟空倔強著不走,想著師尊平日疼愛他,從不罰他久跪,於是膝行幾步,專撿那細碎的鋒利石子路上跪。連日暑氣正盛,斑斑竹葉漱漱的響,他舔了舔乾澀的唇,硬撐著不動,整個人幾乎脫了水。
金蟬走去看他,比初見時長大了些,春花秋月中輪轉十四年,夏風冬雪裡歷盡酸苦甜,一招一式學來齊天大聖的本事,磋磨砥礪修成行者無疆的法力。
金蟬嘆口氣說:「起來吧,你祖師不會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