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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蟬零碎的記憶,都回到了他身上。
窖底,整整齊齊疊放著的佳釀被泥封住,是金蟬重修花果山時,每一株樹開了花,他便摘幾朵下來發酵,三十五年,釀成了這十幾壇酒。玄藏隨手打開一壇,果然同金蟬記憶中一般無二,這酒真好,烈香撲鼻,嗆的眼睛泛紅。
他笑了一句「好酒。」
可能陳釀就是這個味道吧,金蟬的記憶告訴他,學成大道歸來時的孫悟空極愛飲酒,尤其烈酒,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到興頭上,嫌不過癮,會直接捧著罈子灌,醉倒在哪裡,就在哪裡睡一覺。往事歷歷在目,直到金蟬在花果山住下,才把他無度濫飲的毛病禁了。
玄藏突然想嘗嘗烈酒的滋味到底有多好,能讓悟空那麼上癮。
席地坐下,無杯無盞,不一會兒,一壇硬生生灌下了肚。
僧家不許飲酒,金蟬不拘禮節,偶爾飲幾杯。玄藏自幼深居古寺,連酒味都不曾聞過,一整壇的量,灼的胃裡刀絞火燒。心亦被酒燒的有些疼,悟空那時候尚年幼,怎麼會喜歡這種東西。
疼其實是一種愉悅的感覺,仿佛能隔過五百年歲月,與心念之人感同身受,品嘗他曾受過的悲傷痛苦,方算從不辜負。
酒是桃花所釀,清淡卻如此之烈,這會兒在腹中激的五臟六腑都要翻絞出來,他突然想看看,究竟是怎樣濃香遍野的七千株桃樹,才能釀出如此烈性的酒。
想著便去了,一路搖搖擺擺,跌了幾跤又爬起來。
林中,幾隻小猴子攀在樹梢玩耍,見了他,問:「和尚,你也是仙人嗎?」小猴子好奇,大王是真正的神仙,大王帶來的朋友應該也是神仙了。
玄藏醉意朦朧,摸了摸它的小腦袋,道:「我不是什麼神仙,我是人。」
人?人的聲音真好聽,像夏日清涼的和風,小猴子點點頭若有所思:「我知道啦,人是比神仙還好看的動物。」說著它們三兩成群,嬉笑著玩兒去了。
此夜風淺,五百年的古木七千株,盤根逑結如蛇臥,花樹莽莽成片,遠看如彤雲翻卷,遮雲蔽月,近看桃枝灼灼,丹姿凝紅,漫漫逼人眼目。在此之前,玄藏從沒想過,花朵竟也開出如此恢宏磅礴之勢。
他俯身跪在樹下,吐的肝腸寸斷,一整壇烈酒全部吐盡,胃卻還是不肯輕饒他,直到把沾染血絲的胃液也都吐了才算乾淨。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一具凡人的身體,魂魄已然碎裂,全靠一顆不死石心助他死而復生,任誰都不會立刻恢復如初的。
他躺在樹下很久,樹太大了,擋住了星星,他偏偏想看星星,掙扎半晌起身,亂紅殘香沾衣。
不過就是葉片為笛,和風入曲而已,這有什麼難的。
玄藏借醉亂想,頭腦一熱,就突然想同這個金蟬尊者比個高低,他貼著樹幹半天,挑選了一片光滑平整的桃葉,順著它中心的紋理輕輕對摺,撕出三個小孔,湊近唇邊,試了兩下,便吹出了半闕大唐時新過的曲子。
玄藏微閉著眼,耳邊風動相和,清音裊裊,獨喝悶酒的不快消了大半。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玄藏聽的分明,一看,卻是孫悟空踏花而來,悟空穿了套白底銀絲軟鱗甲,月光下看,渾身銀輝如水,像個人間的少年將軍,氣質清俊不失凌厲。他以前很少穿扮的這麼清淡,跟玄藏待的久了,不覺連他身上的顏色也喜歡了。
連日來,單獨說話也少,孫悟空雖然不肯承認,但玄藏知道,他在躲著自己。
但他現在還是過來了,玄藏笑了,把半月不快忘個乾淨。
正要叫他,又生出些許難受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完全被他的喜怒所牽引,他開心,自己也開心,他難過,自己也難過,甚至他冷著自己,也只會反省自己,本該待他更好卻沒能做到,是該被冷落冷落,而且,他回家了本就有忙處,忙忘了也沒什麼。
原來傾心羈絆的力量如此之大,會騙的自己整個人都向著對方,而不肯向著自己,自己會替對方解釋,幫對方哄自己,甚至幫對方騙自己。
比如現在,他只是遠遠的走過來而已,他還什麼都沒做,十幾日鬱結於心的悶氣就全然忘了,心只告訴自己,此刻看見他的高興。
突然想起當年波月洞外,他受不住緊箍咒的疼,泥土裡滾了一遍又一遍,山頂上,卻又滿眼含悲的告訴自己:「你還沒開口,我就已經被你哄好了。」
妥協真是種令人委屈的感覺,可一轉眼,自己向他妥協的委屈便忘了,心只是在想起他向自己妥協時,發出隱隱的疼惜。
孫悟空如女兒國迎陽館驛那夜,肩覆落雪,慢慢向自己走過來。
「悟空。」他輕輕叫了一聲。
可孫悟空卻像沒聽見一樣,不理他,徑直向他身後走去。
玄藏半醉半醒中,回頭看。
金蟬站在那裡,對悟空張開手臂。
這白袍佛子漫不經心的朝玄藏一瞥,他視線纏上來的瞬間,玄藏的心慕然一跳,那是一種挑釁的,如狡蛇一擊絞殺獵物的神情。
等等——!金蟬!這下,酒徹底醒清楚了。
玄藏靠著大樹隱蔽身形,死死的盯著二人,這個金蟬很奇怪,甚至有些說不清的詭異,連他額前朱紅一點都顯的黏膩如凝血。他的身體五百年前便跌落九幽,他的靈魂轉世投胎,他怎麼可能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