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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道:「姐姐何出此言,這是我的家,豈有不歸之理?」
青蓮問:「這次回來,還出去嗎?」
孫悟空答:「不了。」
青蓮注意到他頭上的金箍,詫異道:「這個是?」
孫悟空漫不經心:「一道法印而已。」
「困住你的法印不是已經被那個小和尚…」
「這是第二道。」孫悟空打斷她的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青蓮便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孫悟空輕輕開口:「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總是不肯放過我…我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費盡心機…」自他從五行山脫身,西天如來的法印便聞聲而至,一道,兩道,甚至以後還有第三道第四道…孫悟空不敢想事情會發展到哪一步,畢竟是自己心甘情願入了西遊此局,現在他趕自己回來,省去了後面的磨難,也好。
青蓮非蓮花,乃是顆蘭草成精,這名字還是五百餘年前,一個被孫悟空抓進洞中的佛子取的。這佛子說來話長,是孫悟空漫長的生命里遇到的第一個和尚。
他是被孫悟空一條捆仙繩捆成了粽子扛進門的,那時孫悟空自封為齊天大聖,攪亂了千年不變的蟠桃盛會,反下天界,豎旗為妖。
那時諸天神佛還沒見識過他齊天的法力,當然,除了幽冥府的閻王和東海水晶宮的龍王。孫悟空穿著四海奪來的流雲鏤金赭黃團花文武袍,鑲珠玉帶,長穗絲絛,麒麟環佩,衣襟繡著日月星辰,頭上兩根九彩雉翎跳跳脫脫,一顆八寶攢珠紅纓絨球顫顫巍巍,他醉眼迷濛,那佛子被「撲通」一聲扔石床上。
佛子貌美,像個蝦米似的掙扎了幾下,支吾了幾聲就放棄了,不再動彈。
孫悟空開懷大笑,佛子就此在水簾洞穩住。佛子好玩樂,悟空好胡鬧,兩個人想起一套是一套,一拍即合,在這山水人間福地洞天不知年月。
也不知道就這麼過了幾年,直到天界大軍征討花果山,青蓮再也沒見過那佛子。
天界大軍征討花果山的時候,也就是個普通的清早,毫無預兆,青衣佛子照例給孫悟空洗手切菜做羹湯。
那個佛子是青蓮見過最細心又溫柔的人了,自他被孫悟空抓來之後,花果山發生了大變化,孫悟空再不無度飲酒,愛坐在桌前吃熟食,他越來越像人這種動物。佛子細心的時候像尊佛,他會洗淨桃子的絨毛,會在冰冷的石床上鋪柔軟的布墊,他會一顆一顆的替他剝開松子,做他喜歡的食物,吃盡了就再添上,餵的孫悟空不知不覺胖了一大圈。
孫悟空幼時最愛吃松子,又討厭它堅硬的厚殼,那佛子便細心的替他剝,剝著剝著,就發表了一通感言道:「柔軟的東西,往往會長著堅硬的外殼,因為那心太過溫柔,硬殼護著它,使一部分人看著硬,便退卻了。」
孫悟空聽不太明白,腦袋枕著毛茸茸的臂膀想睡覺,於是他變了個拇指大的小猴睡著了。那佛子笑盈盈拿了個盅子,順手將他扣住笑道:「不許瞎跑,等一會兒吃飯。」
一碗羹湯,孫悟空揉著睡眼,一如往常端起碗就吃,剛吃盡了,就聽那佛子問他:「這肉好吃麼?」
孫悟空的食譜里本來沒有肉,他又沒有聞出肉的味道,於是問:「什麼肉?」
佛子沒答,只是捂著胸口笑了。
石碗猛的磕在石桌上,湯水晃晃蕩盪,松子浮在湯麵,裡面的片狀物吃了個乾淨,味道清淡的似脆生生的藕,那是那佛子心上的肉。
那佛子憔悴著一張臉沖他寵溺似的一笑,孫悟空一時怔住,他扣著食指敲上他毛茸茸的腦袋:「小呆猴子。」
孫悟空有時候是有些呆,只要他做的,不管什麼都敢放進嘴裡。
因此也沒有注意他左胸重重青衣下裹著的斑斑血跡,沒看見他端碗蒼白抖索的雙手,沒嘗出這湯里怪異的食材。
佛子推開他來扶自己的手道:「孫悟空,你這麼信我幹什麼,如果你能活著,以後你對任何人都要留心,我也是一樣。」
孫悟空眨著漆黑的迷茫的眼,那時他的眼尚不是火眼金睛,而是一雙烏黑髮亮的瞳,柔軟的金色毛髮,眼梢也沒有煙霞似的赤焰。
他滿心困惑,信任自己最信任的人,難道是錯的麼?孫悟空太信任他了,如此相對五年有餘,加上之前靈台山上十四年。十九年,近七千個日夜,夠的上人間一個襁褓稚子成長為翩翩少女的時間,這麼久的日子,難道都不值得信任嗎。
就是湯里有斷腸的毒,他也隨手端起來一如往常樣吃了。真是種可怕的習慣,直到天庭及靈山大軍壓境,孫悟空依然不敢相信,幾個仙桃怎麼會引來曾推杯把盞的朋友刀兵相向?就像他想不到師尊為何趕他走。太多的問題一擁而上,讓他入世不久的腦袋有些懵。
那佛子不是人,是佛,是切了一半心也不會死的佛,他跌跌撞撞捂著左胸騰雲而去的時候,孫悟空沒想起來追。
他硬生生切掉了自己一半的心,留存在孫悟空腹中。
次日,太陽極大,有些睜不開眼。
孫悟空穿著昨日吃羹時家常的明黃小袍往上看,那佛子頂著一張明媚俊秀的臉立在滿天神佛之中,神情威嚴而莊重。孫悟空仰頭看著他,相對十九年,就數今天最好看,他身環祥光像神一樣美,不,他本來就是神,如來佛祖的二弟子金蟬,三界之中堪當第一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