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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藏閉了眼沒說話,沒有了孫悟空,自己一程也走不過去。
「那猴子大鬧天宮之後,雷劈火燒什麼刑難沒受過,我就沒見過有什麼刑具讓他疼成那樣。師父,你兩天罰了他三遍,再深厚的情誼,也經不住這麼折騰啊。」說著他瞥了眼那摟著妻子的妖王洞主道:「更何況,徒弟也實在的…打不過他。
自天宮墮入凡間,內丹已失,修為盡散。
福陵山中短短五百年修煉的法力,不及當年天蓬真君的一半,還遠遠不夠斗得過二十八宿禽星奎木狼。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的?莫不是這天宮剛兩年不到,就又貶下了一個禽星?
他安頓好白龍保護玄藏,化作縷青煙出了洞。
到處都傳揚著大唐聖僧玄藏是十世修行的聖僧,食其血肉能得長生。可這一路下來,很少有妖怪想真的吃他,長生不老,那不過是寂寞的枷鎖,一輪秋月一輪雪,被迫看遍滄海桑田,自己卻一成不變,真的毫無意思。
他駕著雲,一路往花果山來。
花果山花果飄香,一如往昔,孫悟空心事在懷,鬱鬱不樂。滿山猴子圍著他爬高耍低說唱逗樂,他才偶爾咧開嘴笑一下,轉而又自己沉默下去。這日正臥於石上聽風,清泉肆意因風動,飛花自在如夢輕。
孫悟空昏昏欲眠,即入一夢。
那青衣佛子長著一張像他的臉,或者說,那就是同一張臉。這張臉上總是笑容明媚,有些像愛笑的孫悟空。
他拾起青軟的草地上放著的腰帶,沒有系,只是隨意的搭在脖子上。衣衫被風撫起,他步伐輕快,探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趴在肩上熟睡的小猴。
尾巴一甩,小猴掀起粉色的眼皮看他,跳下他肩膀,便變回了孫悟空的樣子。
孫悟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時孫悟空還長著一雙漆黑似黑葡萄的眼睛。他二人齊齊躺在春天織就的嫩綠地毯上,百鳥繚亂爭飛,偶爾一聲鳳鳴悠揚。
「閉上眼睛,你聽,是萬物生長的聲音。」佛子輕聲說,他的語氣很輕柔,像鳥兒的輕羽,撩動著人心柔軟。
孫悟空想起他二人曾游過的三山五嶽湖光秋色碧海雲天,都不及他今日眼裡的水色動人。孫悟空痴痴的看他,聽話的閉了眼睛。
這樣安靜溫軟的孫悟空讓他一顆心軟成了一汪水。
佛子調動法力,抬手捏住幾縷太陽的熱烈的光波,輕輕一扯,手裡就多了幾縷散著溫度的絲線,他拿這暖融融的絲線系在孫悟空手腕上,又在自己手腕上系了另一條。
在那段溫暖的時光和清純的惜戀里深藏的心意,被孫悟空咬在尖尖的齒間,…………他想咬卻沒有咬下去,不咬又不肯甘心,原來他不曾說出口,心裡還是怪他的。
他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的手最終落在胸口上,孫悟空有些掙扎,他不顧他的掙扎,重重的摁著他不肯放鬆,直到手掌找到一個位置,胸口向左,那是心臟的部位。
心。
心猛的跳動起來,孫悟空忽的驚醒,頭上已薄薄覆上一層汗水,他以手捂住胸口,只覺得那裡悶悶的疼,連著血肉都疼起來。孫悟空大口呼吸,好像身體裡有另一個人的心,他疼,自己也疼,或者說,自己疼,對方也會一樣難過。
孫悟空想起玄藏說的話,我每念一聲緊箍咒,我的心是跟你一樣的疼。那麼現在,是不是你正在忍受痛苦,所以我才會得這樣一個夢?
孫悟空心亂如麻,他察覺到了那個性命相托之人的危險。頭上刻骨銘心的疼痛還不曾忘,就又開始擔心他了。孫悟空展開手掌,想化鏡看一下那唐朝聖僧的處境,可惜金箍禁錮的法力將近朔月漸弱,半晌,只映出個玄藏的模糊的影子。什麼也看不清,而孫悟空收回法力時已有些氣喘。
自回來十餘日,孫悟空用一半的時間給他的滿山猴兒耍兵器看,另一半時間就是自己閉著眼躺著,青蓮看著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了。
這時,忽聽小猴傳令來報:「大王,一個自稱故人的人來也。」
孫悟空心中煩躁:「我孫悟空向來孤身獨行,哪有什麼故人!」
「猴子,齊天大聖做的好威風啊。」孫悟空往山下看去,見一隻鋸齒獠牙的豕妖邊往上走邊沖他拱手道:「天河水府曾飲過酒,西行路上曾結過伴,還不能算故人嗎?」
朱悟能幾步跨上山頂,花果山風光無限,果然是個好地方。他看見猴子細腰上垂下的蔽膝紋繡繁瑣,絲絛浮躍,側戴一對雙珩佩玉,經風一吹泠泠作響。這猴子總能把自己打扮的像個人樣兒,他回了自己的家,躺在這高台之上,便又有了幾分當初自詡齊天的氣度。
比他那件舊虎皮衣好看,難為猴子穿著不肯脫。
孫悟空道:「你少說了一句。」
「哪一句?」朱悟能問。
「幽冥殿中六千日,曾得你仙丹一枚保命。」孫悟空起身離座,強顏笑了一下道:「這裡多謝了。」
朱悟能本已經不請自坐,大大咧咧的坐下吃他桌子上的果子,聽了這一句話,吃驚的睜大了眼:「你還記得這件陳芝麻的事?」
孫悟空前塵盡忘,他是知道的,福陵山中一會面,幾句話交談後,他心裡便有數了,孫悟空忘了他打上凌霄寶殿後的所有事,他只是記得自己受了傷,被困五行山下,一個叫江流的孩子救他脫身,而這個孩子卻因他而死了,孫悟空死死的記著這份恩義不肯忘,這才有了今生殫精竭慮保他一世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