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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猴竟敢私盜蟠桃,攪擾仙宴,亂了法度。」他們說。
孫悟空坐在樹梢上哈哈大笑:「桃子不就是拿來吃的?我是怕那個王母娘娘她呀,不舍的吃,長在樹上長壞了。」
天界盛會等級深嚴,三千年熟,六千年熟,九千年熟,要按品次依次擺上桌,要按等級,依次落座。
「你們天天口口聲聲法度,也不嫌累。」他嘲諷千萬年的法度,漫天神佛面面相覷,都噎了一口氣,脖子生硬閉口難言。
孫悟空頭一天並未出戰,他仰頭看了一會,笑了一回,又覺得日頭晃的眼生疼,於是跳下枝頭,像平常似的揉了揉眼轉身回洞。
這時的孫悟空早已得成大道,吞風飲霧,不知饑寒,可偏偏喜歡他煮的湯,喜歡聽他那隻陳舊的陶塤吹出的曲子,喜歡吃飽睡足了趴在他肩膀上。日光正暖,佛子懶散的擺玩佛珠,搖頭晃腦念念有詞,管他念經還是念銀,都無所謂,只是喜歡那低沉的聲音。
孫悟空在花果山周劃了一道結界,結界浮光溢彩似水流淌,像靈台方寸山十餘年年年熟的羞紅了臉的山桃。
他們也曾坐在那株桃樹下說話,孫悟空長尾倒掛,神氣的自由隨意的晃蕩,金蟬也舒身仰臥,一隻手撐住後腦,搭翹著一隻腳,二人一起飽飽的啃桃。啃飽了,金蟬就從懷裡掏出個圓雞蛋似的東西摒著嘴吹,他半眯著眼,長睫遮住了眼神,吹一支悠揚曠遠的曲子,帶著些雲煙大漠的豪情。
孫悟空問:「這是甚?」
金蟬道:「這是陶塤,一種來自遠古的樂器。」
孫悟空道:「這種東西都能吹出調?」
金蟬道:「當然了,你想學的話,我教你。」
孫悟空跳下枝頭,支著臉頰拿雙眼瞅他:「反正有你在,以後都聽你吹不就行了。」
金蟬無可奈何,好像確是這麼回事。他捏起衣角擦擦手說:「你待著,我要去尿點兒尿。」孫悟空拿舌頭舔盡桃汁說:「我也去。」
「尿尿你也跟著我啊?」
於是他們往樹下去,樹下螞蟻窩多,金蟬走的急,孫悟空扯住他道:「你走慢點,看著地,螞蟻在覓食,你莫踩了它們!」
金蟬一愣,怪不得這猴子常常低著頭走,他是在憐惜土下的生靈。上千年佛祖教他修行讀書誦經,只在雲上走,多久沒有走人間的土地了。他是和尚,今天被只猴兒教他莫傷了螻蟻。
金蟬突然有些懷疑世尊的話,神佛連人間的土都不沾,又如何敢說造福三界。
金蟬這一走神的功夫,孫悟空已爬上樹梢,摘春日的嫩榆錢吃。孫悟空每日陪他坐不了一會兒就急著拍拍土要走,說師尊的功課不能耽擱。
怕是不敢耽擱,菩提祖師法力無邊,待師兄們都溫和,可是獨獨對他嚴苛,教什麼就得會什麼,一招一式半點兒不能錯,但凡錯了,反手就是一板子,再錯再打,依次疊加,絕不姑息。
孫悟空乖巧老實刻苦勤學,苦練的歲月,也不管冬還是夏,他單薄的舊衣總是濕津津,浸透過雨水,凝結過霜霞,盛夏汗流浹背,深冬融化雪花。
這祖師倒也有趣兒,不住道觀不坐禪,專好古篁竹屋三兩間,從不許人伺候,自己樂得掃地鋪床。高興了烹茶論道講黃庭,開心了煮酒談禪看佛經,得閒了諸子奇文讀到明。
孫悟空就跟在他身後,替他倒茶,捧酒,掌燈。
世人都難以接受與自己不同的事物,何況是只穿人衣的猴兒,偏一隻猴兒得了師尊青目。他們帶著尖刻鄙視,他們都含蓄文雅的指指點點的笑,挑出一個猴兒不懂的詞,沐猴。
他們叫他,猴子挑水來,猴子掃地去,猴子擔柴去,猴子燒火去。猴兒答應一聲就去,玲瓏的身量與那水桶相差無幾,一根扁擔穿著桶,日馨月華扛上肩,他走的搖搖擺擺,水灑了一青石板。
常言道是人有人言獸有獸語,放棄猴語念一堆亂蟻爬似的文字,著實艱辛。按那和尚的話講,我看你是吃糖吃上了迷魂湯,頭昏眼晃。
日久時長,晃著晃著,那堆亂蟻漸漸明晰,仿佛隔過黃頁,見到一個傳奇的世界,講述著古老的故事,盤古開天,佛道起源,女媧鍊石,人皇伏羲,以及大禹堯舜,太平治世。
孫悟空甚至記得起集市上,麵人兒捏的就是這些人,當初不認得,如今拿在手裡倒不舍的吃了。
金蟬手裡拿著一把小麵人兒,五顏六色,捏的惟妙惟肖。
孫悟空骨碌碌的黑瞳瞧著,擺玩兒夠了,管他是誰,一排白森森的尖利小牙湊過去,先吃頭,有時候也先吃手。靈台山十四年間,二人舉著竹籤兒,吃盡了襄王夢好,神女翩躚,古今將相,八洞神仙。
金蟬領著晃悠悠的孫悟空遊歷人間,猴性頑皮好奇,什麼都想張嘴嘗。金蟬攥他的細尾提醒他:「把尾巴藏起來,你這麼會嚇到人,還擺還擺。」孫悟空在所有的衣服上都掏了洞,把一條自在搖擺的毛尾奪過來道「不。」
擠過挨挨擦擦的人群,穿過深深淺淺的時光,攥著他細白的手,從日出鬧到夕陽。
孫悟空眨一雙清明澄澈的眼,日月的光芒都遜他幾分皎潔。
風揚起他舊衣的衣角,每一根毛髮都是自由的,那是孫悟空覺得最快樂的日子。
說起來,靈台方寸山上,能得遇金蟬,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數,畢竟世尊如來的二弟子金蟬尊者,能下凡來,來到一座山上,陪著他,一住十四年,若說沒有絲毫目的,未免太過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