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頁
「我」將槍往空中一拋,左手迅速接住切換了持槍手,就這樣維持著左邊身子側對著男人的姿勢,咬著牙,用力對著他抬起了槍管。
第二聲槍響響起了。
但不是我的槍。
一枚金屬子彈旋轉著貫穿了正跌跌撞撞從地上試圖爬起身的、相田的胸口。
緊隨而來的是第三聲槍響。
男人那張猙獰的笑臉凝固了。
特殊彈準確無誤地射入了他的額心,他就這樣維持著癲狂的笑容,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可我已經沒有閒暇再去管他了。
那枚子彈異常精準地貫穿了相田的心臟部位。
我感覺自己的大腦霎時被純粹的空白浸染,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失去了對世界色彩的感應。
「我」丟下了槍,身體踉踉蹌蹌地朝相田的所在的位置撲了過去,然後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撥通了急救電話。
相田臉上仍保持著那副驚駭的表情,就仿佛不相信自己真的被子彈傷到了似的,雙手緩緩捂上了被子彈貫穿的傷口。
汩汩不斷的血液正從裡面湧出。
血液應該是殷紅的,可由於這條巷子裡燈光微弱,夜色又濃,竟被浸染成了深沉的黑紅色。
時至此刻,她臉上的驚慌也漸漸褪去,轉而浮現出了茫然之色。她雙手用力堵著那道致命傷口,可源源不斷的黑血還是染濕了她的雙手。
血液流經她因為常年幹活而粗糙起皮的皮膚,沿著手腕滴下,逐漸在地面匯聚成了一個血做的水窪。
「小唯,我,我這是中槍了嗎?怎麼、怎麼流了好多血?」她喃喃著問。
巷子裡很安靜,夜風卻一陣接著一陣,它自耳畔咆哮而過的聲音在此刻顯得如此刺耳而響亮,以至於我幾乎想扭頭對著它怒罵一聲「別吵了!」,可與我瀕臨崩潰的情緒不同,自己顫抖著捂上相田胸口的手又是如此輕柔而小心翼翼,就像生怕再弄疼了她一樣。
哪怕兩雙手都堵住了洞口,也仍然無濟於事。
血液很快就染紅了我的掌心與手背,滾燙炙熱,鐵鏽般的血腥氣順著怒嘯著的夜風鑽入鼻腔,猶如一柄打磨得無比銳利的刀尖,筆直地刺向了身體的五臟六腑。
地面上的血坑越積越多。
相田似乎直至這時才意識到什麼,她屈起手指,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也許是出於強烈的求生欲,她這時爆發的力量十分龐大,指頭往下扣得像是要穿透血肉徑直嵌進我的骨頭。
「救救我……小唯,求你了,救救阿姨!」
她嘶啞著嗓音說,越到後面,每一個字就越尖銳,到了最後一個字時,聽上去就好像她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在咆哮而出。
她的臉上滿是恐懼與絕望的淚水,禁錮著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是在緊緊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放;流經掌心那粘稠而滾燙的血液不過一會兒便徹底冷卻了,就像是從來沒有過溫度一樣,連著她那張圓臉上的血色一起退潮,變得機械而冰冷。
「我、我叫了救護車,相田阿姨,你再堅持一下,馬上、馬上救護車就到了。」
「我」死死咬著牙,擠出氣管的聲音卻是破碎而嗚咽的,視野里的水霧很深,迷濛扭曲了眼前看到的事物。
這只是一場夢。
可經歷的一切實在太真實了,真實得令我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不過是一場夢境。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自己的感受,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死亡的概念,卻從不知道它原來能這麼具體,它有顏色、有氣味、有聲音、有溫度,甚至還有重量。
它就像一團概念具現化地活了過來,張牙舞爪地將我拖入了泥濘而黑暗的沼澤。
記憶里的畫面一幅幅閃過。
相田的手有一層厚厚的繭子,叫我想到了年少時為了躲懶,每次下課去相田阿姨的書店裡,她總會送我一瓶小飲料。
夏季的陽光炙熱而毒辣,烤得柏油馬路都是熱烘烘的,但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飲料卻是涼的,玻璃瓶外壁上還掛著沁涼的水珠,她會用那雙起著厚繭的手遞給我,我接過去握在掌心裡,便感覺渾身都舒坦了。
相田阿姨的眼睛也生得和和氣氣,看不出一點攻擊性。有時我閒的沒事幹去她店裡蹭空調,她總是大大方方地就接受了,還會給我搬來一個小凳子讓我趴桌上寫作業,自己在一旁慢慢織著毛衣。
偶爾,相田阿姨的兒子也會在。這個戴著眼鏡、比我大了幾歲的大哥哥在他母親的威逼之下,不得不耐心地給我輔導功課。
「我」劇烈地喘息著,只覺得自己的背上像壓了千斤墜,很重很重,重得我只能佝僂著軀體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可連這也無濟於事。
我好像要被壓塌了。
而現在,相田那雙曾捧著飲料的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生得和氣的眼睛也變得灰暗而渾濁。她抓住我手的力氣漸漸鬆了,像是終於明白自己大限將至一樣,她費勁地湊過了那張淚痕交錯、慘白如紙的臉,對我耳語:「我、我兒子。」
她好像連控制自己舌頭的能力都沒有了,發音顯得十分含糊,我哽咽著低頭湊到她耳旁,才能勉強聽清她在說什麼。
「……訴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睜著無神的眼睛,說,「好、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