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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芬芳輕盈的植物香氣,以及一支淡粉色的、有著薄薄花瓣的櫻花。
我微微一怔,下意識抬頭。
是一對年老的夫妻。
他們看起來年紀已經很大了,頭髮花白,容顏蒼老,也似乎很怕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丈夫站在一旁攙扶著妻子,另一隻手則撐著傘,傘面不大,勉勉強強可以擠進兩個人,而傘的大半都往妻子的位置傾斜,結結實實地替她擋住了那些飄落的雪花。
妻子手裡捧著一大束捧花——嬌艷奪目的紅玫瑰占了其中的大半,間或夾雜著幾株折下的淡粉櫻花。
捧花的包裝很漂亮,紅絲帶泛著像水一樣的光澤,在捧花末端打了個結,多餘的絲帶長長地打著旋兒垂了下來。
她借著丈夫手臂給的力,彎著腰,牽起我的手,將一支櫻花塞到了我手心。
「這支花送你,起來吧,孩子,地上冷。」
妻子的頭髮梳得很工整,拿一個黑色的長髮卡整齊地別在了腦後。她眯起那雙眼角布滿了皺紋的眼睛,面容慈愛又柔和。
我眨了眨眼,回過了神,於是匆匆忙忙想要起身。
但是,好像因為蹲得實在太久,腿發麻了。
我只覺得自己戴上了痛苦面具,身形也有些踉蹌。
年邁的丈夫伸出了手,急忙將我扶住。
我站穩身體,真誠道謝:「謝謝您。」
然後,又為難地看了一眼躺在掌心上的那支櫻花。
大概是方才我發呆的景象讓老人家產生了誤會,才會送給我花。
而且,這花看起來是老爺爺特地買了送給老奶奶的情花。
不能拿。
我張嘴想要解釋:「我、我不是離家出走,也不是迷路,就是走累了,想要蹲下來休息休息,這花……您要不還是收回去吧。」
妻子卻搖了搖頭,溫和地笑了:「花這麼漂亮,我一個人看也是可惜,孩子,這支花你就拿著吧。」
她強硬地將花推了回來,視線落在我的肩膀上時頓了頓,而後輕輕抬起了乾瘦的、起了枯皮的手,一點一點,小心地、溫柔地,替我撫去了肩上落雪。
「並盛的櫻花每年都開得很好看,今年雖然是個晚春,但想來也不會比往年差到哪兒去。」
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的原因,她的身形瘦弱,身高也縮了水,比我要矮了一個頭,我低頭望去,只能看見她銀白而工整的髮絲。
晚風吹過,粉嫩的花瓣撲簌簌顫抖著。
它長得極好,看得出是在暖棚中精心培育的。
「櫻花,漂亮吧?」她笑著問,「冬天再難熬,也會迎來春天。那時候的並盛,往往會被粉色的花海所環繞……」
天氣很冷,妻子絮絮叨叨地說著,呼出的氣因為溫差,在半空漸漸凝成了一團白霧。
落雪拍完了,她放下了手,叫老伴收攏了傘,又將這把傘同樣塞到了我手心。
「孩子,你要是累了,就回家休息休息,喝口熱湯暖暖身子,然後等下一個春天,去看看花海吧。」
「雖然是我這個老婆子的一家之言……人生路很長,就像花一樣。有陷入低谷的時候,也就一定會有重新綻放的時候。」
她垂著眼撥弄著捧花,表情溫旭,嗓音清亮而柔和。
遞到我手中的傘柄是鐵質的,但是可能因為剛剛一直被老爺爺握著的關係,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冰涼,而是有一絲絲微微殘餘的溫度。
這點溫度一路沿著掌心相貼的部分攀升,漸漸燒到了我心裡。
奇妙的是,此時此刻,因為這支花與這把傘,被分裂成兩半、游離在外的另一半意識就像受到牽引一樣,逐漸拉回到了軀殼中。
腳下踏著的土地是如此堅實,耳旁來往嬉笑著的人聲又是那麼真切靈動。
天空的細雪還在飄著,被燈光映得像奶白色的糖霜。它落在老人滿頭銀白的髮絲與短短的睫毛上,落在被夜色模糊成黑影的樹木枝幹上,落在來往人群輕輕呼出的白氣中,也落在了躺在我掌心的那一支櫻花花蕊里。
我摩挲著手中的傘柄,由衷感謝了老人家的慷慨,同時想要將它還回去——但夫妻二人卻從包里取出了一把備用傘,拒絕了我的交還,推說要將它給更需要的人。
一番拉扯之後,這把傘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中。
夫妻倆同我作別,互相攙扶著,一深一淺地在地上踩出一個個濕潤的腳印,在夜色中漸漸走遠了。
我目送著老人離去,然後,深深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在這一刻,我想起了臨近聖誕夜時在街上喝的那一杯暖洋洋、可口酸甜的熱紅酒;凌晨跨年時在小院子中綻放的、由星星點點的火花築成的瑰麗煙花;以及朋友圈中過得歲月靜好,喜歡發貓貓照片與親子合照的相田阿姨。
白蘭說,對他來講,哪一邊都可以,哪一邊都無所謂。
可對我來說不是。
困惑與茫然褪去,我沉默地、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鐵製傘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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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時候,沢田還沒回來。
他在手機上給我發了幾條消息。
【兔子先生:路過小吃店,給你帶了章 魚小丸子^ ^】
【兔子先生:我等一下就到家了。】
【兔子先生:[兔兔比心.gif]】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夜光燈,我將手機屏幕翻面朝下,只覺得心情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