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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我琢磨明白,身周的整個場景突然靜止了,猶如按下了快進鍵的電影那樣, 一幀幀的畫面迅速在眼前掠過,拉扯成了模糊的、連續的色塊, 頃刻間便叫人什麼也看不清了。
世界天旋地轉, 再次立穩的時候,眼前那棟破舊老宅已經換成了廢棄工廠。
廢棄工廠大而空曠, 裡面能搬空的設備與生產線全都搬空了, 廠子裡只剩一些隨時可被替換的鐵絲網、消防滅火器以及幾個沾滿了塵土的圓桶;透過工廠敞開的大窗向外望去, 天色顯得更沉了,遠處樹林與海面的影子也都連成了黑黝黝的一片,遙遙與夜空浸成了一體。
工廠里的燈還能用, 白光很刺眼,照在發霉掉皮了的牆面上;牆縫裡有雜草頑強地探出了頭,被這光一照, 也頓時染上了森冷的色彩。
人很多,有站在工廠門口持槍警戒的, 也有被拿繩子結結實實捆在鋼筋柱子上的, 方才短暫的一瞥之下,還能看見在工廠外橫七歪八躺倒著的人。
空氣里瀰漫著濃厚的血腥味。
沢田就站在寬廣場地的正中央。
他脫下了西裝外套, 將其掛在一隻手的臂彎上,白襯衫與銀灰色的西裝馬甲乾乾淨淨, 熨燙得筆挺,沒有一絲褶皺;那身白襯衫被他完整地繫到了領口最上面的一粒紐扣, 銀金質的領帶夾也規整地固定著領帶, 在光照下流淌著冰冷的光芒。
而在他對面, 是一個被綁在鋼筋柱子上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頭髮,略長,此刻凌亂地散了開來鋪滿了臉,他垂著頭,從我這個角度很難看清他的長相。
而且,這個人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渾身沾滿了髒污,同樣昂貴的西裝面料被劃開了好幾道口子,口子不淺,傷口皮肉外翻,與灰黃色的塵土黏連成一片,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血,尤其右肩肩胛骨那塊,傷勢像是被子彈貫穿了一樣觸目驚心。
我很想閉上眼睛逃離。
但是不行。
沢田似乎注意到了我,轉過臉,聲音輕柔:「沒受傷吧?」
「我沒事,小孩都成功救出來了。」
「我」走了過去,附聲到沢田耳旁,簡要與他講了一下那棟破舊老宅中的情況,然後轉過頭,看向了被綁著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聞言,稍稍抬起了頭。
直至此刻,我才得以看清這個人的面貌。
鼻子高挺,是典型的鷹鉤鼻;眼窩很深,額頭偏高,眼睛是淺淡的湖綠色。他蓄著短短的鬍子,看得出是刻意打理過的形狀,而現在,他靠右肩肩胛骨那側的鬍子,沾染上了厚厚的污跡與血絲。
工廠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窗外隱隱有火光出現,不過很快又消失了。
「看來接應你的船來了。」沢田瞥了一眼,又扭回了頭,對著中年男人道,「可惜,你上不去了。」
「丹尼爾。」他沉下了聲線,「你綁走這些孩子,目的是什麼?」
丹尼爾。
原來這個人……就是那個流浪兒童失蹤案的策劃者,丹尼爾?
我望著面前的這個中年男人,腦子裡卻想起了那個黑到沒有一點光亮的小房間,以及那高高壘砌得像水泥袋一樣、已經發硬發臭的、屬於兒童的屍體。
濃烈的厭惡之情從心底油然而生。
丹尼爾仰起那張遍布了污點的面孔,慢悠悠地瞥了我跟沢田一眼,忽而嗤笑了一聲。
這聲帶著濃厚嘲諷意味的嗤笑過後,他便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了。
一副拒不配合的態度。
沢田聲音比之方才,陡然間又冷了幾分:「傑索家族同時在做藥物實驗的招募,年齡範圍從青少年至壯年不等,再加上你手上的流浪兒童——」
「這樣一算,幾乎覆蓋了大半的年齡段。」沢田抬腳往前逼近一步,皮鞋落在水泥地上,撞出沉悶而響亮的聲音,「你們在儘可能地擴大範圍收集數據……做人體試驗?」
現在,他與丹尼爾只有一步之遙。
丹尼爾依然默不作聲。
沢田低眼看著他,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輕輕動了一下,指尖扣上了槍後側的套筒。
開保險、上膛。
直至此刻,丹尼爾才終於開了口。
卻不是回答沢田的問題,而是扭過頭望著我,反問:「那些小孩,你全都救出來了?」
「我」沒有應他。
丹尼爾似乎也不執著於答案,他挺起了背,甚至稱得上是懶洋洋的往身後的柱子上靠了靠——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牽扯到了他肩胛骨上的傷口,令他疼得齜牙咧嘴地抽起氣來。
丹尼爾「嘶嘶」吸著氣,卻還是硬撐著扯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真沒勁,還以為他們能作為誘餌發揮出最後的價值,結果到頭來,廢物終究是廢物。」
沢田冷漠地看著他,而後抬腳,又往前一步。
他原本站得離丹尼爾很近,現在這一往前,就來到了丹尼爾的身側。緊接著,沢田的皮鞋碾上了中年男人肩胛骨上那明顯的貫穿傷。
他顯然是用了些力氣,也不是一下就踹了上去,而是一點一點地加重著力道,以至于丹尼爾沒能忍住滑到嘴邊的痛呼,霎時慘烈地叫出了聲。
「嘴巴放乾淨點。」沢田說。
丹尼爾面色漲紅,額上青筋爆起。因為疼痛,他五官有些扭曲,渾身更是不可控地打著顫,冒出的冷汗也打濕了他亞麻色的鬢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