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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一驚。他見過那日周伯通應對黃藥師簫聲之狀,知道這簫聲反倒是在最為幽微婉轉之處最為危險,最容易攝人心魂。見得師父神色從未有過的鄭重,額上微微滲汗,心中焦灼。
蕭峰察覺郭靖坐立不安,以為他是抵受不住簫聲誘惑,低聲道:“抱元守一,意守丹田。勿要去留意他簫聲。”
郭靖低聲道:“蕭叔叔,我擔心我師父。”
蕭峰不答,只凝神注視場中情形。片刻,道:“他能應付。”
這時忽聞一個清脆聲音,叫道:“爹爹,且慢!”
眾人皆紛紛轉頭望去,只見黃蓉白衣飄飄地奔回,束髮金環於日光下閃亮,臂下挾著一張七弦琴。琴本身無甚奇特,奇特的是琴尾已燒得半焦,琴身滿布牛毛似的細細裂紋,顯見是有年頭的古物。
黃藥師見自己愛若珍寶的焦尾琴竟然為女兒拿了出來,又驚又氣,再難維持矜持氣度,喝道:“你這是做甚麼?”
他呵斥女兒,簫聲一住,眾人頓覺心頭一松。
黃蓉這時已奔得近了,將手中古琴遠遠地朝著慕容復拋了過去,叫道:“慕容師父,接著!”
慕容復精神一振,丟開軟鞭,縱身躍起,一手輕輕抄住琴身,飄然落地。
他盤膝而坐,將琴身於膝上放平,閉目凝思片刻,左手按弦,右手抬起,往弦上一掃而下。“鏘鏘”數聲,一串清音自手底流瀉而出,如同石底清泉奔涌。
這琴音又跟適才歐陽鋒的鐵箏之聲大大不同:鐵箏聲色悽厲,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柔媚宛轉,琴聲卻鏗鏘有力,宛如高山流水,孤高峻峭,吟猱綽注無一不恰到好處,隱隱雜糅塞外秋風、金戈鐵馬之聲。
黃藥師有詫然之色。側頭聆聽片刻,向女兒橫了一眼,舉簫就唇,接續著適才的調子吹奏下去。
這時他曲子已推入第三樂章。眼見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兇險。
重重暗涌之下,只聞簫聲愈發細了下去,如同千鈞之重,懸於一發,幾乎微不可聞。即便是郭靖,也情不自禁地被帶得心神一盪,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才剛剛心神一分,忽聞琴聲“錚錚”兩聲清響,如同銀瓶乍破,勢如破竹,強行突入,瞬間將遊絲般的簫聲攪得為之一破。饒是黃藥師定力已然爐火純青,此時也險些以手中簫聲去跟隨他琴聲節律。
這兩聲琴音一出,沸念叢生的心頭如同滴入兩滴清涼甘露,煩渴頓消。郭靖已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被這麼一警醒,驚悉兇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去跟隨師父琴聲。心思一轉回琴音之上,頓覺親切平靜,似乎眼前皆是從小看熟的草原蒼茫景象,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他雖然不識音律,但也聽得分明:琴聲同簫聲有進有退,你攻我守,隱隱同他這些日子以來領悟的武學之道暗合。只聞簫聲忽而拔高,高亢入雲之際,琴聲便低了下去,然而琴聲錚錚大作,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際,簫聲便退避三舍。二者有張有弛,進退推拒有度,優美當中隱蘊兵刃氣,便似一頭青龍,一頭鳳凰在茫茫大海之上穿雲辟霧,作生死之搏。時而青龍占了上風,引亢長嘯,時而鳳凰又抖擻羽翎,上下翻飛,將龍迫得節節敗退,好一番驚心動魄的惡鬥。
此時周遭觀戰的眾人俱已一句話不再多說,就連歐陽克都收起了輕浮謔浪神色,緊張地盯著場中情形。黃藥師神色凝重,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慕容復雙手撫琴,袍袖無風自動,微微鼓起,顯然雙方都全力以赴,不敢有絲毫鬆弛懈怠。
洪七公見他二人膠著不下,慕容復鬢邊隱隱見汗,黃藥師頭頂冒出裊裊白氣,心知這麼下去不是事,叫道:“喂!藥兄,不用分這個勝負啦,就算你們兩人平分秋色,都是一般的厲害。”
連叫幾聲,黃藥師置若罔聞。簫聲陡然拔高,成為細細的一線,穿雲裂石,曲折往復,宛如一頭青龍在群山之間蜿蜒身軀,盤旋飛舞。慕容復全神貫注應對,左手按弦,右手從六弦至一弦掃拂而下,左手離弦,向龍齦反撞而上。不料一撞下去,“錚”的一聲,第六弦自柱頭“崩”地斷裂開來。
慕容復吃了一驚,卻不慌亂,左手急按琴弦,右手反挑,然而琴音這麼滯得一滯,已然被簫聲搶占了先機。
眼看琴聲被逼迫到極險的境地,黃藥師簫聲勢頭卻陡然一緩,轉為柔和中正,便如同海浪平息,海潮漸退,潮水於沙灘上漸漸退去一般,漸柔漸緩。
慕容復會意,左手切弦,右手往弦上抹挑而下,“錚錚”兩聲,琴音頓止。簫音餘音裊裊,散入林間,一時曲終音歇。
旁觀之人皆動彈不得。一時竟無一人說話,望著他二人兀自悄然對峙。
慕容復長長呼出一口氣,心道:“好險。”只聞黃藥師一聲長笑,悠悠地道:“‘雛鳳清於老鳳聲’,果然後生可畏。失敬了。”
心知適才是黃藥師有意容讓,顯然是棋逢對手,起了惜才之意。打疊精神,朗聲應道:“島主眷顧。班門弄斧,令方家貽笑了。”立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