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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笑道:“就是金子打的琴,又有甚麼稀奇?一個他,一個黃老邪,放著好好的功夫不練,不務正業,倒去搞這些吹拉彈唱,老叫化是個臭要飯的,不懂他們這些風雅玩意兒,也不配懂。”口中說笑,臉色卻至為凝重。
慕容復不應,只闔眼靜聽。
只聽得風中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似乎要蓋過了風聲濤聲,驀地里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
乍聞簫聲,洪七公露出驚訝之色,喃喃地道:“二十載不見,黃老邪同老毒物的進境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麼?老叫化真的要自愧弗如了。”
慕容復亦略有詫容。睜眼問:“吹簫的人是黃島主?”
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是黃老邪自己作的曲子,叫甚麼來著?”側了頭喃喃自語:“黃海?還是東海?啊,是了,是叫作《碧海潮生曲》,這麼個拗口名字來著。”
說到這裡,“啊”的一聲,忽似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失驚道:“不好!”轉頭向掌船的丐幫弟子喝道:“你們都速速塞住了耳朵!”
丐幫弟子較三人修為粗淺許多,雖然樂聲甚輕,時有時無,但此時俱已覺得心旌搖盪,心跳隨著箏聲一聲聲激盪,幾乎要跳出腔子一般。為幫主這麼一點破,如夢初醒,找蠟丸的找蠟丸,撕衣襟的撕衣襟,將耳朵牢牢塞住,待得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這才繼續掌舵划船,向島嶼駛去。
洪七公見弟子們俱無事,放下心來。轉頭嚮慕容復蕭峰看去,見他二人俱無事人一般,微微一呆,問道:“你們倆都沒事?”
蕭峰搖了搖頭。
洪七公隨即反應過來,心忖:“啊,是了,黃老邪這曲子,考校的是聽曲之人的定力同內力。這麼看來,這二人的修為似還在東邪西毒之上。”不由得心中吃驚,向二人看去。
隨即又想:“有強援如此,今天就是打起來也萬萬不至吃虧,要在東邪西毒面前揚眉吐氣。”想到此處,不免有一絲自鳴得意。
此時船隻離島已近,箏簫合奏之聲得愈發清楚。只聞音律交纏,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淒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鐵箏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麼也高不上去了。
慕容復聽到這裡,也不禁微微動容,道:“‘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黃島主要守不住了。”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慕容復同蕭峰對視一眼,俱心知肚明,簫箏再斗片刻,必將分出高下。
洪七公笑道:“年輕的時候,我慣會走門串戶,替人彈個棉花,唱個蓮花落。他們這調琴弄箏的,老叫化沒這個本事,彈棉花倒是叫花子安身立命的本領,可惜今日又沒帶彈花兒的家什。也罷,不是冤家不聚頭,老叫化今日就替他們說和說和。”
說著往船頭走出兩步,雙足不丁不八立定,氣凝丹田,肅默片刻,忽而仰天長嘯。
他這嘯聲攜了渾厚內力,如同龍吟虎嘯,於海上遠遠地傳了出去,挾著驚濤拍岸之勢,竟爾壓得簫聲箏聲同時為之一緩。
只聞鐵箏忽而“錚錚”兩聲,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濺,聲如裂帛。洪七公嘯聲不絕,陡然拔高,同嘯聲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
這般相持之間,船已靠岸。洪七公不待船隻抵岸,輕輕一躍,飛身落上岸邊,綽起碧綠竹杖,肩負蘆,口中長嘯不歇,大踏步向島嶼東北方向一片樹林走去。蕭峰慕容復對視一眼,縱起輕功跟了上去。
這片樹林極為茂密,花樹縱橫,洪七公昂首闊步走在前頭,嘯聲不絕,於林中穿梭,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悽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斗得難解難分。
頃刻間出得密林,眼前陡然開闊,現出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題著“積翠亭”三字,字體遒勁,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亭中設著竹台竹椅,竹亭之側並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幹虬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
這地方蒼松翠竹,本是一派文人清幽氣象,然而竹林外卻高高矮矮,環肥燕瘦,立著數十名手持紅紗宮燈的美貌白衣女子並一名白衣男子,長袍上金線繡花,正是歐陽克。他身邊盤膝坐著一名身材高大削瘦的白衣中年男子,膝上擱著一把黑沉沉的秦箏,手揮五弦,正專注彈奏,頭上冒出裊裊白氣。黃藥師一身青衫,手執洞簫,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走邊吹,二人臉色俱無比凝重,顯然正在一場比拼最吃緊的時刻,聽聞嘯聲漸近,俱朝這邊轉過頭來。
聽聞一個嬌柔少女聲音,一個少年聲音,雙雙喚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