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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北行去。其時天時炎熱,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再趕上江南正值雨季,這般走走停停,走得便不甚快。
這日午後動身。難得天氣甚晴,二人貪著趕路,一時忘了注意天光,待到察覺,暮色已然四起。極目眺望,目力所及之處竟無城鎮,惟有西北方向黑沉沉的山腳下亮著一點橘黃燈光,想是人家。
縱馬趕去一看,果然是一戶農人,只有一位老媽媽同一位老爺爺在家。二位老人甚是和氣,答應讓兩人借宿一夜,老媽媽自去收拾空房,老爺爺道:“年輕人還沒吃飯罷?農家晚飯吃得早,我們都已吃過了。菜是現成的,飯要現燜。要等一會兒啦。”
蕭峰瞧他鬚髮全白,連走路都顫顫巍巍,心中不忍,應道:“不勞費心,我們自煮。”
放下行李,至廚下一瞧,果然冷鍋冷灶。尋到水缸,挖兩勺水入鍋,動手生火。慕容復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交抱雙臂,倚在門框上看他捅開灶灰,將餘燼吹旺,添入柴禾。
蕭峰埋頭照料灶火,察覺到他到來,頭也不回地笑道:“你來做甚麼?”
慕容復未應。半晌,微微一笑,道:“不做甚麼。來瞧瞧你。”
蕭峰瞧爐火漸旺,拍一拍手上煙塵,立起身來,道:“這裡煙大,別熏著你。”
尋到米缸,動手淘米,煮起飯來,將紗屜下冷菜取出,擱於蒸格之上。
慕容復袖手瞧著他忙碌,問了一句:“要不要幫忙?”
蕭峰見灶下火勢漸弱,順口道:“你要願意,來幫我掌一掌火。”
慕容復依言走過,仿照他適才照管灶火模樣,握住風箱把手拉動。問道:“是這個樣子罷?”
蕭峰笑道:“對啦。小時候我媽媽做飯,我就搬個小凳子在她腳邊坐著幫忙管火。冬天的時候,就數這裡最暖和。”
他見柴火無多,於後院尋到柴禾堆,一氣劈了一堆木柴,劈得身上發熱,出了一身汗,抱了滿懷走回。
廚房中此刻滿屋飯香繚繞,灶下火光熊熊。慕容復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風箱,獨自坐於灶前,出神地盯著跳動的灶火。火光映照之下,蕭峰只覺他臉色較平時蒼白,劍眉微蹙,似乎滿腹心事。
心頭忽而掠過一絲不安。將柴禾於牆角一放,於前襟擦一擦手掌,幾步跨過,探他前額,觸手甚燙,微微一驚。
鬆手再搭慕容復脈搏,手腕溫涼,脈象平緩有力,顯然適才是被火烤的,放下心來。
問道:“你是不是不高興?”
慕容復如夢初醒,抬頭向他望來,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不高興。大約路上中了暑。”
蕭峰一怔,心中頓生疑慮,心想他們這等功力深厚的高手,寒暑不懼,何來“中暑”一說?但他已深知慕容復脾氣,不再多問。道:“有米湯。待會兒盛出來你喝一碗。”
回身揭開鍋蓋,瀝出米湯晾於灶邊,半熟的米飯上屜繼續蒸煮,回身於慕容復身邊坐下,接過風箱,催旺火勢,令鍋內上汽。慕容復任他接了過去。
蕭峰只覺他沉默得奇怪,一手照顧風箱,俯身往爐膛內加添柴禾,問道:“你是不舒服麼?”
慕容復未答,只搖了搖頭。半晌,道:“我在想郭靖。”
蕭峰直起身來,笑道:“想他做甚麼?說不定過兩天他們就讓雕兒帶信過來,叫咱們去喝喜酒了。”
慕容復被逗得微微一笑。笑意爬上他眉梢眼角,又漸漸隱去。
道:“不是那件事。”他垂著眼睛,眼皮被火焰燻烤得微微泛紅。
長凳甚窄,兩人並肩而坐,肩膀挨著肩膀。蕭峰只覺得肩頭好像停駐著一隻鳳凰,不欲說太多話,也不欲動作太大,怕驚飛了這頭驕傲而美麗的猛禽。
緩緩催著風箱,柔聲道:“那是甚麼事?跟我說說看。”
慕容復沉默片刻,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郭靖的武功路數,性情脾氣,都同你更為相似。由你做他的師父,遠比我來得合適。”
蕭峰失笑:“這是甚麼話?沒有誰能比你更適合做他的師父。就是換了別人來,靖兒自己也不會答應。”
慕容復未向他看,道:“也許罷。不過那天的那些話你也都聽見了,郭靖雖是漢人,卻有父仇要報,也有他們漢人的國家要興復。”
靜默一會,道:“這些事情上頭,我絕不能算得是最好的例子。”
蕭峰微微皺眉。
慕容復盯著跳動的火光,出了一會神,緩緩地道:“我殺過的人便是殺了,做下的事情便是做了,沒有甚麼好說的。我得了報應,也不求原宥。可是我萬萬不能讓郭靖重蹈我當年的覆轍。”
蕭峰聽他說話,眉頭愈蹙愈深,並不打斷。
慕容復並未注意他表情。他的聲音有一些啞:“同郭靖這麼些年,我時時戒慎恐懼,就是怕像我爹爹同我當年一樣。可是如今看來,我愈是怕甚麼,就愈是要來甚麼。……也許我一開始就不該收他這個徒弟。”
蕭峰沉默片刻,道:“不錯,我同郭靖的武功路數,性情脾氣,都頗為相似,照理說遠比你做他的師父來得合適。你知不知道當年為什麼馬鈺要他做你的徒弟,而不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