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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裡撞見這惡賊,慕容復與蕭峰雖不明就裡,但見了郭靖臉色,便也猜到了幾分,互望一眼,跟隨眾人向內廳行去。
到得內廳,家丁掌上燭火來,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順帶送上茶水。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陡然想了起來他是誰,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之中。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
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係,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甚麼?”
段天德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北京,卻被金兵拉伕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後一路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哀哀求情。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他言語所動。
段天德見他不理,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諸人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
郭靖道:“你待怎樣?”
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係,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
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話音未落,慕容復忽而打斷他,道:“你說甚麼?”
郭靖一呆。
原來臨動身前,鐵木真著人秘密傳他前去,便是囑託此事,要他前去刺殺完顏洪烈,並且再三囑咐,此乃軍事機密,要郭靖賭咒發誓,此事不得令慕容復蕭峰二人知曉。郭靖雖然微覺異樣,但並未多加思索,一口答應下來。
蒙古人極重允諾,應承過的事情便要辦到,是以郭靖雖然敬重師父如敬天神,這樁大事卻始終憋在心裡,不曾向二人吐露過半句。不想適才父仇得報,大喜大悲,心情激盪之下,竟而全然忘記了替大汗保密一事。
心知失言,垂頭不答。然而他的沉默便是默認了。
江南六怪亦是一呆,面面相覷,心忖:“難道他們兩人竟然不知曉這事麼?”
瞧慕容復臉色,只覺氣氛無比凝重,竟無一人敢出言勸解。一片死寂中,惟有燭火微微搖晃,燭芯發出輕微的畢剝爆響。
慕容復道:“郭靖,你過來。”
郭靖不敢不從,應了一聲:“是。”心中忐忑,慢慢走過,於慕容復面前垂手而立。
慕容復一語不發,像不認識郭靖一般,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忽而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
他手上未蓄力道,然而這一耳光下去,打得不可謂不重,只聞“啪”的清脆一響,郭靖半邊臉頰頓時紅腫起來。韓小瑩猝不及防,掩口“啊”的一聲輕呼。
郭靖著實被這一耳光打懵了。面頰火辣辣的疼痛,然而心中疼痛更甚:這是慕容復第一次對他動手。
大家向來都說他頭腦愚笨,悟性甚差,郭靖向來便也這麼以為。他練功領悟甚慢,對面教的人是朱聰韓小瑩南希仁還好,碰上脾氣暴躁的韓寶駒同柯鎮惡,反手便是一個大耳刮子。郭靖皮糙肉厚,從來也不把師父的體罰打罵放在心上,倒是有一回把韓小瑩給氣得丟了兵器,掩面而走,著實覺得心中難受。
這麼些年,跟隨諸位師父練功,就是溫柔如韓小瑩也有過失去耐性的時候,唯獨慕容復,兩年多的時間裡從來不曾說過郭靖一句重話。
這一位在他的諸位師父裡頭脾氣絕算不上最好,然而教授功夫的時候卻從來都是輕言細語,假以辭色,郭靖領悟再遲鈍、進境再慢,他也從不生氣,即便到了二人都最為煩躁灰心的時刻,也不過嘆一口氣,道:“回去歇著罷。明天再練。”在郭靖,這輕輕的一句卻要比最嚴厲的斥責和打罵都更加厲害,足以令他戒慎恐懼上好幾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