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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修長男子手掌擒住他手腕,道:“你不必出去。”情急之下,帶出了一分擒拿之勢。
蕭峰震了一震,低頭朝他看去。
慕容復似也察覺這個舉動不同尋常,有一分尷尬,解釋般道:“雨太大了。”說著便鬆手。然而蕭峰不容他退卻,大手一翻,反握住他手掌。
“慕容。”他喚他的名字。
向來也只有蕭峰敢於這麼喚他。把父親留給他的這一個“復”字勢不可擋而又漫不在乎地抹去。他這麼喚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可是這一次不同以往,帶了全然陌生的欲求和試探。
船艙太小,也太侷促了。他們離得很近,能夠輕而易舉地感覺到彼此身上散發的體溫和濕意。
“怎麼?”慕容復啞聲道。他有莫名的緊張,但不肯示弱。
蕭峰不答。凝視慕容復片刻,道:“你還記得麼?上一次下這樣大的雨,是在蒙古。我趕來尋你,遠遠的在戰場上瞧見你。雖然離得還遠,我就知道那是你。”
他的聲音低沉,眼睛是暴雨中的太湖的顏色。
“再上一次瞧見你這樣,是在西夏的大沙漠裡。你牽著馬,遞給我一袋子水。雨下得大。你的頭髮也濕了,衣衫也濕了,狼狽得緊。可是我瞧著你,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過。”
他的聲音有一些啞,沒有再說下去,抬起一隻大手,輕輕觸碰慕容復左頰。他用的是指背,似乎怕掌心指腹層層疊疊的繭子會刮疼他。
頭頂夏雨聲聲,急促如同鼓點,如同心跳。外面是一天一地的雨,水天一色,山在水中,船在湖心,二人默然相對,如在夢中,誰都不再說一句話。
這一刻似極漫長,卻又似極短暫。只聞“啁啾”一聲,兩隻雨燕於船頭雙雙掠過,雙翼剪水,翩躚翻飛,向西疾飄而去。慕容復似被這一聲燕語呢喃所驚醒,抬頭往船艙外望去。
不望這一眼則罷,一望之下,他“啊呀”了一聲:“……船跑了。”
蕭峰一呆。愕然道:“甚麼?”
慕容復順勢輕輕掙脫他掌握,道:“你剛剛是不是忘了下錨?”
蕭峰微微一怔,但並未使力挽留,任憑他掙了開去。
順著他眼光往外瞧去,果然,適才停櫓時忘了拋繫船錨,小舟為風雨波浪推動,隨風飄行出甚遠,這時已然身在一處陌生所在,四下皆是菱花葦盪,不知漂到了哪裡。
頭頂雨聲不知何時已然轉小。如墨一般的天色正在漸漸亮起,雨勢亦慢慢緩了,天色轉霽,雲破處透出一線明亮晚霞,映得半座大湖金黃透亮,另外半邊卻仍舊風雨如晦,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天色一亮,二人這才發現,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坐於船頭垂釣。
此時雨勢已小,轉成了綿綿細雨。然而這樣天氣,再沒有打魚人肯出船。這人為何竟在雨中垂釣?再瞧他坐姿,端端正正,釣竿釣絲於風雨中紋風不動,顯然執竿之人有著極高深的定力同控制力,絕非常人。二人對望一眼,俱覺詫異。
慕容復道:“去瞧瞧?”
蕭峰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套上半乾的外袍,將船槳一扳,一葉小舟便於細雨中如箭一般於水面滑行出去。待得兩船相距數丈時,他停了槳,向那漁人一抱拳,朗聲道:“老丈有禮了。”
那漁人慢慢抬起頭來,向他瞧了一眼,還了一揖。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雖然坐著不動,但看得出來身材甚高。微笑道:“二位佳客,是遠道而來的罷?”
蕭峰拱一拱手,道:“打攪了。我見老丈在這裡垂釣,風雨如晦,老丈卻不動如山,心中好生欽佩,不揣冒昧,前來探問。萬望失禮莫怪。”
那漁人坐著不動,微微欠身還禮,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
慕容復道:“不知老丈釣的是甚麼魚?”
那漁人微笑道:“自然是願上鉤之魚。”口中說話,手上一抬,將釣竿提起。
他這麼輕輕一提,長長一條銀絲般的釣線登時飛了起來,帶出水一尾銀光閃爍的細鱗,約尺半有長,甚為肥美,尾巴扇動,不住亂跳。那漁人身子不動,釣竿一甩,將魚帶過,一伸手輕輕捉住。魚身甚滑,又活蹦亂跳,他卻若無其事,握在掌中,令其半點掙脫不得。笑道:“有啦!”
慕容復蕭峰見了他露的這一手,俱微感訝異,互望一眼,都瞧出來這人手上頗有一分真功夫。
漁人轉向他們,含笑道:“敝姓陸,乃是這太湖上閒雲野鶴之人,每日皆出門垂釣,雖遇風雨,亦不捨得落下了功課。不意今日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於湖上得遇二位嘉賓。”
他向二人望了一眼,道:“我瞧二位未帶雨具。不揣冒昧,寒舍就在湖濱,如請同往暫避,共飲一杯,祛一祛寒氣。不知意下如何?”
他談吐不俗,態度頗見得誠懇善意,這一句話說出來,蕭峰自然不會再辭。“哈哈”一笑,爽快道:“好罷,咱們便打擾陸先生了。”
漁人笑道:“好說。請隨我來。”說罷收拾釣具,收了船錨,示意蕭峰駕船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