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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一日便未怎麼合過眼,這一天委實過得太過漫長。仗著內力深厚,不以為懼,這般東奔西突的一天過下來,卻也覺得周身酸痛,尤其右肩隱隱作痛。想擦一把臉,房中卻無熱水,行李也不在身邊,洗漱無門。
他畢竟不脫貴公子習氣,不屑自己動手,更不願出門喚人要水,驚動整座客店,索性草草卸下發冠外袍,吹滅燈火,往炕上一躺,不多時便朦朧睡去。
中都地處北國,客棧多設土炕而非床鋪,到得下半夜,熱力稍減。睡了半個時辰左右,夢中覺得冷氣侵人,朦朧中轉側身軀,將被褥裹緊一些。又睡得一會,漸覺周身暖意升騰。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警覺房內有人。
武人的本能令他一個翻身坐起。頭腦仍陷於睡眠的混沌中,身體卻已先一步清醒,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手掌一翻,翻掌成刀,提掌便欲劈出。
上臂被一隻溫暖的大手壓住,止住他攻勢。
“是我。”蕭峰的聲音,低沉而熟悉。
木頭護窗半掩著,窗紙上隱隱透出一線光亮,映出屋內陳設模糊的輪廓,除此之外,屋內便是一片黑暗,不曾點燈,影影綽綽間,蕭峰高大的身影立於炕前。
慕容復的心跳逐漸平復。他定一定神,啞聲道:“……你回來了?”
蕭峰應道:“嗯。”鬆開他臂膀,彎腰將地上一件物事挪至牆角,聽聲響分量,是二人的行囊。
慕容復這才安心下來,重新躺妥。低頭瞧身上搭著自己那件沉重的黑氈大氅,渾身已睡得暖意融融,想是適才蕭峰給他蓋上的。
蕭峰走回炕前,伸手探一探被窩,似覺滿意,道:“這下暖和了。”
慕容復這才覺出身下炕床熱得幾乎燙手。想是剛才經過蕭峰照料,重新添了柴火。
蕭峰朝他俯下身來時,發出酒氣、清新的雪氣,連同凜冽冰涼的夜氣,從窗戶映進來的水藍色清光映著他鬍子拉碴的臉,連同肩膀上碎銀一般的細碎雪珠化成的水滴,就好像他走進房間裡,也帶回來了一角新鮮的雪夜。
“還在下?”
蕭峰應了一聲:“還在下。”
停了一停,道:“剛剛回來了,瞧你在睡,不捨得驚醒,就坐在旁邊瞧了你一會。”
“你跑到我房裡來做什麼?”慕容復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蕭峰頓了一頓方應:“客店小,沒見過這種世面,說是今晚被各路大俠住滿了,再騰不出來空的客房。只能委屈你同我擠一晚了。”他的聲音里有無可奈何的笑意和歉意。
慕容復不禁也笑了。往裡挪了一挪,道:“擠得下。你上炕罷,還能睡一會。”
黑暗中,蕭峰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在椅子上將就一宿就成。”
慕容復知到他這修為地步,錯過一晚半晚宿頭不算什麼,打坐調息片刻即抵得常人一夜休憩,遂不再堅持。
想起一事,翻身於枕邊摸出玉璽,遞了出去,道:“替我收好。”
蕭峰伸手接過,入手沉重,方知是大燕傳國玉璽。他沒有多問什麼,返身將玉璽收入行囊之中。
他並未立即起身,蹲身窸窸窣窣地翻找了好一陣,似乎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走回炕邊,晃亮火折,點著了桌上油燈。
一線溫暖火光搖曳升騰而起,映亮蕭峰鬍子拉碴的臉,眉心微蹙。
突如其來的光亮令慕容復有一些睜不開眼。正皺眉適應,忽覺蕭峰伸手來解他衣衫。
他吃了一驚。喝道:“你幹什麼?”反手推拒。
然而蕭峰比他更快。手腕翻轉,左掌反鉤,使少林“小擒拿手”,大手一握,將慕容復雙腕拿在手裡。這一握很重,不容置疑,帶有專橫意味,幾乎是正式對敵的力量和架勢。右手探出,扯開他中衣衣帶,毫不停留,伸手解他小衣。
慕容復太過吃驚,幾乎忘了抵抗。小衣也隨之被解開,蕭峰一手制住他手腕,不令他掙扎,另一手探入衣襟之內,撩開右肩衣衫,露出肩頭,動作為之一滯。
“你受傷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順手拉起衣衫,遮住慕容復肩膀。
“……怎麼不早說?”
慕容復一怔,繼而反應過來:這一掌是歐陽克適才擊傷。一戰終了,他確覺右肩作痛,但一是逞強好勝,不肯示弱,二是太過睏倦,不及細察便匆匆就寢。
瞧見蕭峰臉色,他沒來由地有一些心虛,然而仍舊嘴硬,擰眉道:“這種程度,不能算傷吧。”
蕭峰置若罔聞,鬆開慕容復手腕,返身去取桌上藥瓶。借著微弱的光線,慕容復認了出來:那是蕭峰自冬窩子返回,攜回的跌打傷藥。
瓶塞被拔開。蕭峰於掌心傾倒出朱紅油滴,替他塗抹於肩頭傷處,緩緩揉搓。藥物富於刺激性的辛辣氣味瀰漫開來,蕭峰的動作緩慢而輕柔,保持著奇特的、一言不發的沉默,這沉默卻像一座活火山,底下隱隱蘊藏得有刻意按捺的怒意和火氣,似乎一時不知該沖誰發作。
他上完藥,替慕容復掩上衣衫,將衣帶紐扣一一珍重系妥,整理被褥,重新替他將斗篷拉至肩頭蓋好。
這一系列動作似乎消磨掉了適才的怒氣,令他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