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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仆依言將一隻木盆、一隻茶壺擱於進門處的桌上,掩門退去。
蕭峰絞一把熱毛巾走回,問道:“覺不覺得頭暈?還想不想吐?”
慕容復半側著身子臥於榻上,一手曲肱枕於頭下,另一手垂於榻畔,淡黃衫袖隨之垂落,如同羽翼。
他似乎根本不曾聽見蕭峰問話,半晌,敷衍地“唔”了一聲。
蕭峰從未見過他這毫無防備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半是好笑,半是疼惜,卻也有一些惱怒黃藥師這麼灌他。
側頭望了他片刻,道:“他要你喝,你就喝。平時怎麼不見你這樣聽話?”
於榻前椅上坐下,不由分說,抖開熱毛巾替他擦臉。
慕容復毫不抗拒。冒著熱氣的毛巾敷上他白皙肌膚,將毛孔燙熨得舒展開來,推開一路曖昧的紅痕。
擦拭他額頭的時候,蕭峰略一住手,以拇指輕撫他眉心。他的眉心現在因為醉意而舒展開來,整個人顯得比平時恬靜而年輕。
他突然有一些認不出來了:他認識的那個慕容復不是這樣。他認識的那個慕容復眉心總是習慣性地微微蹙起,即便是在微笑的時候,情不自禁的時候,眉間也有著深深的、憂患的“川”字形紋路。
“你剛剛為甚麼要喝那杯酒?”他問。
慕容復隨聲睜開眼睛。他的眼睛還是那雙熟悉的眼睛,倨傲、深沉,像盛滿琥珀光的琉璃盞。這雙熟悉的眼睛讓人安心。
他望著蕭峰,好像認識他,又好像不認識他,似乎在穿過醉意和倦意的迷霧,竭力辨認他是誰。經過片刻努力,敗下陣來。
“……哪一杯?”他自暴自棄地問。口齒含糊。
蕭峰半生見過無數醉鬼,心知這時候再問不出甚麼囫圇話來,嘆一口氣,不再接話,以熱毛巾敷上慕容複眼瞼。他配合地閉上眼睛,鴉翼一般的睫毛被水汽蒸熏得濕而潤。
他握起他一隻手,低頭看了看。慕容復的手指修長有力,白皙秀氣得幾乎像個讀書人,只有略微粗大的骨節和手心磨出的劍繭告訴他,這是武人的手,能夠驅動同他勢均力敵的招數和兵器。
這隻手現在以溫馴的姿態躺在他寬大的掌心裡,手指微微地蜷曲著,像一朵花。左手無名指上少了那枚看慣的戒指,留下了一圈慣戴飾物的痕跡,膚色比周圍肌膚略淺,他知道,這樣的痕跡也會慢慢消褪。沒有什麼不能被時間抹去。
以熱毛巾擦拭他手心手背,順口道:“靖兒這麼個人,居然攤上這麼個岳父。這翁婿兩人看來是要較上一輩子的勁了。”
慕容復不應。半晌,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大約是深表贊同的意思。
蕭峰笑道:“你若總是像喝醉時這樣聽話,那倒也不壞。”伺候他用茶漱過口,起身搓洗毛巾,順帶自己也洗一把手臉。
洗畢回頭看時,慕容復已經陷入沉睡。因為醉得厲害,他睡得並不安穩,呼吸不似平時深長,胸膛起伏急促,睫毛不安分地顫動。
蕭峰嘆一口氣。緩步走過,立於榻邊低頭看了他片刻,伸手撫他臉頰。
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動作卻輕柔而珍視,輕觸他臉頰、脖頸,一路往下,撫上肩膀、胸膛,一路游移至腰間,伸手解他腰帶。
慕容復神志昏昏沉沉,衣帶一解,卻陡然驚醒過來。“唔”了一聲,抬手推拒,口齒不清地道:“……你幹甚麼?”
蕭峰道:“替你脫衣服。”
慕容復吃了一驚。酒似乎頓時醒了一半,喝道:“誰要你脫?走開。”撐起半個身子,反手推出。
他雖然醉得不輕,反抗居然也像模像樣,出手便是極為精妙的近身擒拿反制,然而手上並無半點勁力。蕭峰手掌翻處,輕而易舉將他攻勢化去。
大手一握,制住他雙腕,道:“難道你要穿著衣服睡覺?”
慕容復卻突然安靜下來。
神情肅穆地注視他片刻,適才還光彩熠熠的眼眸逐漸黯淡下來,眼皮漸漸闔上。眼見整個人晃得一晃,搖搖欲墜,忽而輕輕一笑。
口齒模糊地道:“我願意。”話音未落,一頭向前栽倒。蕭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看了他一會,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道:“那總不能穿著鞋子睡覺罷?”
不敢動靜太大,怕驚動他又吐,單手將慕容復輕輕擁於胸前,彎腰替他除去鞋襪,直起腰來,反手摸到薄被,抖開蓋妥。
安頓完慕容復,再來安頓自己。維持著這個彆扭的姿勢,彎腰脫去靴子,抬腿上榻,背靠床頭而坐,順手拉過一條薄被蓋在身上。
凌空虛劈一掌,床頭蠟燭應手而滅。
他明明聽見肩頭慕容復鼻息沉沉,已然睡去,卻仍然柔聲道:“睡罷。我在這裡守著你,哪裡也不去。”
黑暗於整個房間中瀰漫開來。月光時隱時現,自窗楹透入,給屋內的一切鍍上一層鐵藍色的清輝,事物的輪廓隱隱的浮現出來。遠處可聞大海的呼吸和咆哮,如同萬馬奔騰,徹夜不息。
蕭峰曲一臂枕於頭後,於黑暗中坐臥,默默地聽了一會海浪呼嘯,只覺毫無睡意。
偏頭望向沉睡的慕容復,瞧了他一會,心中皆是平靜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