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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極為平淡,然而黃蓉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淚水一滴滴地流了下來。投入父親懷中,嗚咽道:“爹爹,我離了島上,你一個人,沒有人照顧你,你可怎麼辦?”
黃藥師輕撫她秀髮,柔聲道:“這是甚麼傻話?你難道還能不嫁人不成?你走了,我一個人在島上也能活得好好的。”
黃蓉淚下更急,放聲哭道:“我不走,我在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
黃藥師嘆道:“爹爹老啦。你總歸是要長大的。”
輕輕拍撫幾下女兒背脊,將她鬆開。轉向洪七公,挑眉道:“怎麼?七兄,這一碗酒,你是敢喝呢還是不敢喝?”
洪七公不答,臉色凝重地低頭望著酒碗,瞧了良久,忽而仰頭“哈哈”一笑,正色道:“老叫化沒有妻子兒女,無牽無掛,這一生也問心無愧,未嘗錯殺過一個不該殺的人,不曾對不起過一個弟兄,也未做過一件虧心事,實在沒有甚麼足可忘懷的東西。藥兄,我不受你這個激將法,這酒兄弟喝不了。還是讓給伯通兄喝罷。”
說著抬掌於桌案上一擊,拍得酒盞跳了起來。手掌起處,一掌拍出,掌風將酒盞連同酒水向周伯通面前推去。
周伯通雙手亂搖,口中嚷道:“老頑童可不喝,不喝。喝了豈不是要將這輩子學得的武功統統忘記?”
避之如避瘟疫,一掌擊出,帶得酒盞登時偏離了方向,“滴溜溜”轉了半個圈子,輕輕落於蕭峰面前,半點酒水也未曾灑出。
蕭峰始料未及,微微一呆。
一時間所有的眼光都匯集至他身上。黃藥師面色高深莫測,洪七公神情促狹,周伯通卻是喜笑顏開,摩拳擦掌,都在等他一句答覆,顯然都是鐵了心要看這個熱鬧。
心知今天逃不過這一問,望向酒碗,沉吟片刻,道:“我確有想要忘懷的事情。不過……”
話音未落,旁邊忽而伸過一隻手來,將酒盞端起。
蕭峰猝不及防,喝道:“你做甚麼?”反手去奪,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慕容復已然仰頭將酒一飲而盡,手腕翻處,將喝空的酒盞往桌上一頓,眉頭深蹙。
半晌,吐一口氣,道:“好烈的酒。‘醉生夢死’,好名字。黃島主這位贈酒的朋友實在是個妙人。”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不錯。實不相瞞,我見了你,便想起這個贈我酒的朋友。看來公子有想要忘卻的心事。”
慕容復聞言一笑,順手執起手邊銀箸,擊壺朗聲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倘若真如島主這位朋友所言,飲了這一盞酒,便能夠忘卻前塵,那也不一定見得就是壞事。”
他眉梢眼角微泛酡色,擊節吟詠之時,神采飛揚,眼中光彩流轉,眉頭亦舒展開來,不復平日眉心微蹙、矜傲持重的模樣。
黃藥師哈哈大笑,擊節道:“好一個‘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晉人放浪形骸,末路慟哭,這才是真性情,真瀟灑。今朝就算不能忘卻前事,能得見公子這一面的真性情,這一壇酒不枉它‘醉生夢死’之名。”
慕容復微微一笑,隨手將銀箸往桌上一擱,挑眉道:“呵,我何來什麼真性情?島主這話實在令人汗顏。”
黃藥師笑道:“世人都稱老夫一句‘東邪’,便是看不慣我性情放蕩,離經叛道,實則老夫是心向嵇康絕響,阮籍末路,最看不起便是世間庸庸碌碌、功名利祿的俗人。今日一見,你並非俗人,活得卻也不比一個俗人自在多少,這一點著實令人費解。你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肩上能背負得起一些甚麼東西?”
慕容復啞然失笑:“島主從哪裡看出來在下並非俗人?”
黃藥師哈哈一笑,道:“公子是知音之人,你我明人不說暗話: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聽君琴音,如觀君胸中丘壑,慕容公子,你也不必再瞞我甚麼。適才你說倘若你是項羽,不當引頸一割,那末老夫有一句話想問公子:令你求死而不得的東西又是一些甚麼?”
這一問問出來,慕容復猝然一震,酒意似乎頓時醒了兩三分。就連一旁划拳的洪七公同周伯通都暫時住了手,向這邊望過來。
黃藥師注視他片刻,忽而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道:“罷罷罷,喝酒,喝酒。不說這種掃興話了。‘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喝酒才是正經事。”
順手提起酒罈,替他滿斟。慕容復這一回再不推卻,端起一飲而盡。
他顯然是真有了幾分醉意,推杯換盞時,動作略失分寸,袍袖將手邊適才擊壺用的象牙銀箸帶得落下地來,“丁當”一響。
黃藥師搶先一步,俯身撿起,將牙箸輕輕擱於桌上。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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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醉了。”
“我沒醉。”
蕭峰失笑:“你剛剛可已經吐過一回了。凡是喝醉的人,都慣愛說自己沒醉。……躺著別動。”
他架著慕容復,將他輕輕擱於榻上放下,轉頭向跟著進來的啞仆打個手勢,道:“放桌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