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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藥師向他望了一眼,眼神里多了一重異樣神采,半是詫異,半是欣慰。
吹奏不停,纏綿旖旎之調猛的一轉,變為幽幽咽咽,似流水嗚咽,又似征夫望鄉興嘆。他這玉簫之聲本偏清亮悠揚,這時卻陡然一轉,變為蒼涼低回。蕭峰不識音律,然而聽到這裡,也不由得想起雁門關外蒼茫景象,連天秋色,遼國風物,天高雲淡。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慕容復應聲道。“梁鼓角橫吹曲,郭德粲《樂府》有載。”
黃藥師不答,眼光不離他身上,口唇亦不離簫邊,只微微頷首,隱有讚許之色。
慕容復神色有一些複雜,側耳聆聽片刻,道:“歷來有人說這首《隴頭歌辭》是我慕容鮮卑望鄉之作,我向來只識得這一首的歌辭,不想竟然有音律傳世。多謝島主,今日算是開眼界了。”
黃藥師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簫音猛而一轉。這一次不復適才纏綿悱惻、悲涼宛轉之意,忽而高亢入雲,幾乎穿雲裂石。雖是玉簫之聲,然而隱隱竟含了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意味,時而慷慨激昂,似群馬奔騰,時而柔美宛轉,時而卻又似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壯懷激烈。
慕容復這一次沒有立刻說話,眉心微蹙,閉眼靜聽片刻,長眉一挑,脫口而出:“‘時不利兮騅不逝’,非戰之罪也。”
只聞簫聲頓止。黃藥師一聲長笑,反手將玉簫往腰間一插,轉頭嚮慕容復望去。
他像從來不認識慕容復一樣,上下打量他一番,正色道:“慕容公子,漢人有一句話:良琴易得,知音難覓。上一次有人同老夫這般談論音律,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慕容復欠一欠身,應道:“小子無知,班門弄斧,有礙諸位清聽,惶恐無當。”
洪七公耐著性子聽到這裡,實在已經大感厭煩,這時又聽他倆這麼文縐縐、客客氣氣地東拉西扯,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喂,藥兄,這考校算是過了沒過?你給句痛快話。”
黃藥師溫顏微笑道:“七兄勿要心急,公子是知音之人。然而恕老夫多此一問:楚霸王垓下一戰,自知氣數已盡,無顏見江東父老,拔劍自刎,英雄末路,盪氣迴腸。我觀公子適才‘非戰之罪’一言,似有不足之意?”
聽聞“自刎”一言,蕭峰微微皺眉,嚮慕容復望去。
只見他神色不變,坦然應道:“不錯,依在下看來,楚霸王實在配不上稱‘英雄’二字。”
黃藥師微微挑眉,道:“哦?此話怎講?”
慕容復嘆道:“‘非戰之罪’一語,實則就已經是在推卸責任了。像項羽這般拔劍自刎,罔顧身後人事,那才是真正對不起江東父老,如何能稱得上‘英雄’?”
黃藥師皺眉道:“那依公子所見,楚霸王如何才算得上英雄?”
慕容復頓了一頓,道:“不瞞島主,倘若放在以前,我多半也會同楚霸王一樣的做法,三尺青鋒,引頸一割。倘若天時地利人和,還能博一個青史留名,殊不知青史留名這件事情,遠遠不如苟延殘喘、慘澹經營來得更難為。倘若項羽能夠一念惜命,痛定思痛,退至江東,收拾殘部,憑一腔孤勇捲土重來,那麼不論成敗,我還可敬他一聲‘英雄’。只可惜萬事已成定局,太史公再怎麼為霸王美言,也扭轉不了楚國既滅這個事實。”
黃藥師呆了一呆,顯然想不到他竟然說出來這麼一篇道理,一時無言以對。
沉吟良久,方道:“你說楚霸王並非真正的英雄,那誰才是真正的英雄?若不能像他這樣不甘受敗亡之辱,拔劍自刎,難道要像勾踐那樣臥薪嘗膽,甘忍常人之不能忍,才算是真正的英雄麼?”
慕容復搖了搖頭,避而不答,道:“‘英雄’二字,沒有那樣重要,不談也罷。”
略略一頓,道:“倒是剛剛這一首《垓下曲》,古法本當用變徵之聲,我聽島主卻用了羽聲。請問是甚麼講究?”
他這一句問出來,黃蓉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她知道父親向來自負,比起武學來,倒是將自己在音律之道上的造詣看得更重,倘若有人敢出言挑戰他在琴棋書畫上的權威,那簡直同批龍鱗、捋虎鬚無異了。
心驚膽戰地望向父親,果不其然,見他臉色一變,道:“有什麼不對嗎?願聞其詳。”
慕容復道:“島主莫非不記得《戰國策》中是怎麼說的了?變徵悲涼,羽聲慷慨。楚霸王窮途末路,何來‘慷慨’一說?”
歐陽鋒似有意似無意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道:“‘曲有誤,周郎顧’。藥兄,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黃藥師臉色慢慢沉冷下來,一字一句地道:“不錯,後生可畏。指摘得不錯,果然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承蒙不棄,老朽願為公子再奏一曲。”
也不等慕容復答覆,喝道:“大家都掩住了耳朵。”
黃蓉乍聞此語,大驚失色,急喚道:“爹爹!”與此同時,郭靖一步踏上,蕭峰眼疾手快,拽住他腰帶,一把扯回,壓低聲音喝道:“不許插手!這是你師父同蓉兒父親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