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沙九言勾起一個冷漠得近乎殘酷的微笑,就著沙院長的手舉起她手裡的許願牌:「我從沒拿她當母親,我不關心她怎麼待我,我只想知道在這件事中你有什麼需要請求我諒解的。」
「我……」沙院長艱難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渾濁的目光變得愈加渾濁,這是一道埋得越深,潰爛越深的創口,「我收了她的錢啊!五十萬,在當年來說是一筆巨款,她委託我拿這些錢好好照顧你。」
沉默,像一塊懸在當事人心上的巨石,一旦落下,所有初時構建的信念將被粉碎瓦解。
面前的沙九言和路鹿就是這樣沉默地看著她。
彌留之際,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沒有那麼難於啟齒,沙院長整了整思緒繼續道:「我需要錢,所以儘管鄙夷著她亂搞同性戀,鄙夷著她拋妻棄子不負責任,我還是收下了那筆錢,而且也沒有遵照她的意思,把錢用在你一個人身上。可以這樣說吧,九言。孤兒院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草,其實那些原本應該是你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書包、漂亮的文具……」
所以當她看到小九言挑了受到損壞的文具時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她最該鄙夷的人分明就是她自己!
沒有先前的情緒波動,此時的沙九言尤為冷靜:「你犯了錯,從道義和情理上來說。可我想知道,你覺得你對我好嗎?」
沙院長不是要為自己辯白,但有些想法,它就是直上直下脫口而出的:「我這一生沒有組建小家,全副心思都撲在你們這幫孩子身上。從情感上來說,我給你們每個人的都是我的全部,但我知道我永遠沒辦法抹平我虧欠你的。」
「好,我明白了。」
「九言,我曾經很怕告訴你真相,我沒想到真正說出口的這一刻我就放下了。後來我一直預留著這五十萬,只是不知道以什麼名目給你。不論你是否能夠原諒我,我現在打算原諒我自己了。」
「或許你還沒想好以什麼名目把錢還給我,但我已經想好以什麼名目把錢贈回給你。給我深愛的院長贍養費抑或是給孤兒院的弟弟妹妹資助善款。怎樣都好,海棗孤兒院是我的家,誰會跟家裡算帳算得那麼清楚呢?」
第89章 歸於日常
何談原諒?
這筆錢的出處是她生母對她的愧疚, 卻沒料到兜兜轉轉又牽扯出沙院長的愧疚。
她失去的,並非這筆錢可以填償的;她得到的,也並非這筆錢可以丈量的。
自私一點去想, 無論有沒有這筆錢,她分崩離析的小家都不會重回往昔,倒不如造福物質條件匱乏的大家。
看著老人眼裡重新匯聚起的光, 宛如初生嬰兒般的向陽微曦, 從被堙滅的死寂中透射出來。
沙九言由衷盼望,說開以後的這份釋懷, 能讓沙院長好起來。
她會好起來的吧?
。……
最後的最後,沙院長沒有好起來。
她還是永遠地離開了人世。探望當日的清醒審慎,不過是迴光返照,是離別遠行的信號。
這份釋懷或許只為她掙得平靜安詳的兩天, 但對愛她的人而言意義莫大。
死去的人活不過來, 活著的人仍要繼續活著,這是人生的殘酷,亦是人生的恩慈。
艷陽高照的一天,狼毫般悠遊舒捲的雲朵全「識相」地舞去另一邊。
在湛藍色的天幕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就是那一輪深深印嵌著的赤金色的燦陽。
這是沙院長出殯火化的日子,那些上了年紀了解生老病亡的大孩子們一起參加了儀式,至於其他年幼的,大家還沒想好解釋的理由。
不過或許孩子們都懂,他們的沙奶奶已經無緣無故消失了幾個月,也可能一直杳無音訊下去,再也不會回來。
孤兒院前的大海棗樹在沙院長離開後也沒有奇蹟般地結實,上面重又掛起玲琅滿目的許願牌,迎風招展, 姿態萬千。
不遠處,誠哥挺著個大肚皮和桐哥窸窸窣窣地說悄悄話。
路鹿不消偷聽就能猜到,如今邱桐是院裡的一把手,誠哥自然要把風水那一套灌輸給新掌舵人。
海棗樹未來的命運何去何從,她不知道,但當下她跟著準備離開孤兒院繼續奔赴前程的大部分人一道,摸起小氈頭筆和木簡。
「沙姐姐,你不寫點,心愿嗎?」自己寫歸寫,路鹿不忘拿筆桿子戳著下巴詢問沙九言。
「我?」沙九言倚著樹幹笑笑,「我信命,但我不信坐以待勞。心愿終究是要靠人去實現的,那寫不寫下來又有何分別?」
路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覺出其中的自相矛盾。
倘若真的信命,又怎會認為人能親手扭轉命運,實現夙願呢?
但這就是她的沙姐姐啊,柔媚又莊肅,溫婉又倔強,矛盾不是分裂,而終將走向統一。
路鹿在木簡上飛速地寫著,似乎這個心愿她一早就盤劃好了。
沙九言靜靜撫過海棗樹坑坑窪窪的樹皮,小傢伙會許什麼願呢?
她胸中雖無定論,但小傢伙的心愿一定繞不開她,諸如「永久相伴」、「幸福安康」、「互相扶持」之類的吧。
路鹿坐在矮腳凳上寫得正歡時,兩個穿著同款藍灰線條相間T恤的孩子不知從哪冒出了頭,一左一右架住了路鹿瘦弱的小膀子。
劫。持她的孩子對她十分不舍:「小路姐姐,你今天就要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