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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後,雨未停。
陽台上,不再是孤影一隻。
女人坐在了女兒方才坐過的板凳上,瘦削的手臂將女兒攬在懷裡,顛顛的節奏仿佛前後輕晃的小木馬。
偎在並不柔軟也不溫暖的懷抱里,睡意昏昏沉沉向她襲來。
沙九言到底還是個孩子,哭得倦了,晃得適意了,體力不支就快合上眼睛。
「小語,我對不起你。」女人的嗓音又低又啞,原本是催人睡眠的,沙九言卻一個激靈翻身面向她。
草木皆兵,眼皮不再難分難捨,沙九言瞪圓了眼睛警惕道:「媽媽,我不怪你。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從死寂中破土而出的頑強新生在女人灰暗的眸子中躍動起來,逐漸塗抹上鮮活的色彩:「是啊,這段時間我過得好辛苦呢。幸好還有小語在,只要你在,我就覺得再辛苦,我也能挺過去。」
沙九言柔軟的小手拂上了女人消瘦的面頰:「媽媽,再等我一下吧。等我長大了,我會照顧你,讓你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
女人抬起冰涼布滿創口的手覆上女兒的手,牽引著它來到自己唇邊,拇指可以感受到唇角的提拉。
嘴唇翕合間,吐出了當下她對女兒的承諾:「嗯,我會等我們小語的。」
窗外的雨,終於停了……
可雨後永遠等不來連接未來的彩虹……
。……
「沙經理?」
「沙經理?」
「沙經理?你還好嗎?」
如同陷入泥沼忽然被人連根拔起,沙九言只覺得口鼻間儘是咸腥的泥土氣,難受得直想憋氣,憋氣得大腦缺氧。
一系列的負面反應讓沙九言忍不住扶上額角,她勉強笑笑,對電梯裡喊她的人道:「我等上去的電梯,你們先走吧。」
掃了一眼手機鎖屏,沙九言有些吃驚,一個晃神就晃過了下班的點。
足見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力,直至今日仍是不可估量……
來來去去,電梯不知道運了幾趟人,沙九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她呆立在這表示困惑。
她終於按了上行鍵,電梯晃晃悠悠來到這層接上她。
密閉的轎廂很難不叫人繼續沉淪。
她想,在兩位母親這段悽惻又壯烈的感情中,唯一被犧牲的人恐怕是她吧……
說好的有我在就能挺下去呢?
說好的會等我長大呢?
她告訴自己嶄新的人生已經開啟,但她始終忘不了那把剪碎螃蟹殼的剪刀是如何剪碎小小年紀的她曾暢想過的那個關於未來色彩斑斕的夢的……
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形容枯槁、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親眼目睹她腕間的鮮血凝結成漆黑的封印;親眼目睹那隻浸在血泊之中的剪刀還咧著口嘲笑這無趣的世間。
從此,她活著,卻常常茫然不知為何而活。
或許是她不願像兩個母親一樣不負責任。
可惜她仔細想了想,她其實並沒有需要負責任的對象。煢煢孑立,無依無靠。
慢慢地,她有些理解母親逗留人間最後的心情了。人活於世,總會生根發芽幾條牽絆,但倘若最粗壯最堅韌的那條被扯斷了,其他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她對母親而言,大概就是這種不值一提吧……
事過境遷,她卻始終沒有原諒或釋懷的打算。
她的兩個母親都有選擇的餘地,可一個騙一個,一個又繼續將這種欺騙加之於最無辜也最無助的她身上。
這不公平。
縱使遍地人情冷暖,多少人在磨折中妥協求饒,就會有多少人奮起吶喊「這不公平」。
她撫過她的頭髮,做過她愛吃的大閘蟹,給過她一個又一個美好幻象。
最後,她親手送她去往了一個沒有親人,顧影自憐的未來。
很好,她解脫了,而她……
又該何去何從?
。……
「嗶——」電梯門應聲而開,頂樓到了。
散碎一地的傷感算什麼?
她收拾整理過很多次,這次也不例外。
微微勾起唇角,付之輕蔑一笑,做回那個所向披靡、堅不可摧的沙九言一點不難,不是麼?
把文件抱在胸前,沙九言緩步來到江總的辦公室前。就是不知道耽誤的那會兒江總是不是已經下班回家了。
沙九言是怎麼也沒料到,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飄出一連串並不符合那個撲克臉的歡聲笑語——
「啊——張嘴呀,我餵你。」
「不吃不吃,我想吃廣式那口味的,路鹿這做的什麼呀,四不像。」
「誒喲,人家給你做就不錯了,挑三揀四的!你不吃我自己吃。」
「你吃獨食太過分了啊!」
「是你自己瞎挑嘴的……」
「你用嘴餵我,我一定吃得比誰都香。」
「……」
不是路鹿的聲音,是江總和別人麼?那樣的親熱情切的口吻……
心亂如麻,沙九言克制不住地探出視線,從房門的夾縫往內看。
她的人生中已經有太多畢生難忘,且幾乎每一樁都是消極的、負面的,這次竟也難逃這個悲劇的定律麼……
遙遙望著。
辦公室里,暖色的燈光映著曖昧旖旎的角落,如同揚起四周黃澄澄的細沙,飄舞翻飛,無形之中包裹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風流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