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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將車停到沙九言報出的小區門前。路鹿睜大眼睛看了一圈,裡面一排排單調的灰色居民樓雖不至於像剛才路過的老小區那麼破敗,但每一塊燈光映襯下嵌合併不緊密的牆磚連結起來,共同組成背後一段偷工減料的施工故事。
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路鹿也不是對上海每一個地段都了如指掌的,這裡據她觀察應該是拆遷房吧?
手頭不寬綽的住戶拿到了拆遷房一般選擇自己住,置了好幾處房產的住戶可能就會選擇轉手,因為拆遷房的房價根據質量不同,漲的也有,跌的也有,捂著不一定會帶來收益,索性解了套去做其他投資豈不更好?
「呵呵~不用客氣。」聽起來沙九言的電話有望在幾句之內結束,「一點小經驗而已,不必破費。」
「好,下次喝一杯吧,再見。」
沙九言倒是沒覺得有什麼,路鹿反而替她疲憊地喘了一口粗氣。
說起來沙經理真的是她見過的人中最有耐心的,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客戶,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煩躁氣悶。這幾天她也發現了,沙經理對下屬不可謂不高要求,但比起發飆掀桌,她更常採取的是高深莫測的凝視。
直到把人盯毛了,在心裡怒叱一句:陰陽怪氣的女人!
然後垂下高貴的頭顱,保證一定克服自身不足,填上指標缺口,如此云云。
「今天多謝你了,」沙九言扶著路鹿的肩膀從車上下來,「抱歉,不顧行車安全接了電話。」
「沙經理,很忙,可以理解。」冠冕堂皇的話說到一半,路鹿還是忍不住皺起眉毛提醒道,「但下、下次,最好不要。」
「其實剛才那個電話可接可不接,可馬上接可推延接。是一個老主顧向我諮詢在上海落戶的事,他的遠房侄子目前有這個需求。」沙九言不知出於何故主動向她解釋,讓路鹿受寵若驚。
「唔,之前有聽過,沙經理,是四川人。」
「嗯,念大學之前我在南充生活,來上海念大學,也在上海落了戶。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說我客戶的事麼?」
路鹿搖了搖頭。
「其實我大可等到回了家躺在沙發上定定心心回撥這通電話。只是我雖然舒服了,在客戶心理的作用卻大打折扣了。『作用』這個詞有些涼薄呢,可惜生意場上即使有真情,也是從互相的利益滿足出發的。大部分拎得清的人都知道也遵循這個道理,別人幫了你的忙,你就得隨時準備著回報。」
沙經理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可能是想言傳身教吧,路鹿猜想。
然而,壞學生卻只心不在焉地注意著沙老師疲憊的肢體動作。她又有意無意地把手肘支靠在摩托車的後備箱上,像一隻飛倦了棲在顫巍巍的枝頭上小憩的候鳥。
那麼,是這份朝夕難停的銷售工作讓她受累了,抑或是她這個不成才的下屬呢......
路鹿從不認為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銷售。或許江也不這麼認為,她把自己丟進市場部這個最需和人打交道的部門不過是為了鍛鍊她的口才吧?
路鹿藏在頭盔下的小嘴噘了又噘,結巴這種事情小時候沒好好糾正過來,到了這個年紀都定了型哪還有什麼指望嘛!
沉靜了小會兒。
幾片樹葉應景地墜跌,滑過沙九言的視線。
她忽然道:「騎摩托的人在我的描摹中應該是嚮往自由的。而這份工作看起來自由,實際上卻最不自由,並不適合你。」
路鹿訝異地皺了皺鼻子,諸如不努力、口吃之類的才是更常見的否決她的理由吧。
「不必介懷,我的看法不重要。很晚了,天氣也不好,早些回去吧。」沙九言一邊解著腦袋上的頭盔,一邊自嘲似的輕笑,「我又有什麼資格指摘別人的事業和人生呢?『自我』和『討好』,其實這兩種屬性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可能就像鞦韆的兩個制高點吧,在兩頭來迴蕩著,最怕有一天會隨著繩索的斷裂,無可遏制地飛向一個極端。」
這話說得有些深。
沙九言是個矛盾的女人。外表上如烈日一般張揚明媚,然而如繁星般裝點精神世界的卻是她諱莫如深的心事。
解搭扣的過程並不順利,就在沙九言打算歇一口氣從頭再來時,驀然發現對方正透過車盔上的透明防霧鏡,灼灼凝視她。
她聽到她沉穩地開口,儘管句子還是帶著個人色彩的支離破碎——
「繩子斷了,別害怕。在你身後,推鞦韆的人,一定,會在你,失控前,死死,抱住你。」
沙九言張了張嘴,她想問:「你怎知我不是一個人孤獨地盪著鞦韆呢?」
可落到了嘴邊卻變成:「繩子沒有斷,就是卡住了。你能把我打開這個難搞的搭扣嗎?」
一個人滑稽地孤軍奮戰了幾分鐘,不過這樣的小事求助別人應該沒關係吧?
路鹿先把自己腦袋上的鋼盔摘下來,扶了扶眼鏡,找到對方沒有掰松反而扣得更緊的部分,有的放矢地解除。
第12章 嚼舌根
「看來,它很喜歡,你這個,主人。」
「呼——可能是吧,但如果戴著它回家睡覺,幾天之後就會傳來上海一小區獨居的沙某被鄰居發現窒息而亡的新聞,屍體都臭了。」
對於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沙九言渾不在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