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他怔了一下,眼底又流露出濃重的陰翳。
每當這個時候,他整個人就似乎被一層薄膜包裹了起來,任何光線、聲音都無法穿過。
我無法與這樣深切的悲痛感同身受,但至少可以做些什麼——
還好,我可以做些什麼。
「這個,還給你吧。」
我輕輕地把火紅眼抵到他的胸前,他下意識抱住,終於從那層薄膜里掙脫出來,蹙眉看著我:「你,為什麼會想到要……」
「因為生活在這個世界的陰暗面,所以能接觸到;因為不想成為陰暗的人,所以就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我嘗試和他開玩笑:「你知道的,我又不缺錢。」
所以說酷拉皮卡一定是個本性溫柔的人,對於我這句蹩腳到家的冷笑話,他居然也很給面子地彎了彎嘴角。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我心虛地垂下頭,盯住自己的腳尖。
腳邊的小水坑已經被雨絲濺起了接連不斷的漣漪。
「雨要下大了。」我抬起頭,「這附近有避雨的地方嗎?」
「啊,村子離這裡不遠了。」
07
窟盧塔族的服飾是很有特色的藤蔓紋,在這片神秘的地方,甚至連雨都是別具一格的。
淅淅瀝瀝的小雨幾乎是在頃刻間就發展成了瓢潑大雨,即使有著茂密枝葉的緩衝,樹下前行的人也難以避免地被澆得渾身濕透。
我把遮擋在頭頂的巨大葉片移開——這是酷拉皮卡沿路撿的落葉,橢圓形狀,直徑大約有半米,足以抵擋一定程度的雨水……但很可惜現在下的是暴雨。
我們在漫天的雨幕里穿行著,大約半分鐘後,終於來到了村子的入口。
酷拉皮卡停住腳步。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密密麻麻的墳包在陰沉的雨色里虛化了形狀。
但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定不會被外物所沖淡。
當初第一次來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呢?
殘忍的盜賊又怎麼會好心地為被屠殺者收斂屍體、立下墓碑?一定是有人沉默地、孤獨地做完了這一切。而這個人是誰,現在已經是很顯而易見的了。
我無法想像酷拉皮卡當年作為唯一的倖存者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完成這件事的。
心口像是被壓了塊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又像是被泡發的麵團,酸脹地不成樣子。我心想,還好三年前走進收藏室的時候,我沒有視若無睹,也沒有置之不理;還好我在自己尚不知情的時候,就已經不經意間幫到了他。
窟盧塔族人的墳包旁邊,立著十一個隆起的小包——這是後來我埋葬火紅眼的地方。
今天它將會變成十二個。
我吐了口氣,放下巨型葉片,跪坐到小鼓包群的旁邊,開始挖坑。
以前達佐孽他們會帶著工具過來,但目前沒有這個條件,我只能徒手挖土。幸運的是因為下了幾場雨,土質被浸泡得比較鬆軟,徒手挖起來並不算太困難。
埋頭沒挖幾下,手腕突然被人按住。
我抬頭,見酷拉皮卡蹲到我的身邊,神色沉靜地開口:「現在應該先去避雨。」
「聰明的保鏢先生……」我抬起沾滿泥土的手,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
酷拉皮卡打量了我一眼,神情稍顯困惑,似乎在問,「然後?」
「你再看看你自己——都已經被淋透了,避不避雨還有什麼關係?」
我抹了一灘污泥到他白皙的手背上,在他詫愕的眼神中,冷靜地提議:
「所以,我們還是先把這一趟的正事給辦了吧。」
-
有了酷拉皮卡的加入,淺淺的土坑很快就挖好了。
他親手把裝有他族人眼球的容器放了進去,濕淋淋的金髮垂在眼睫前,遮掩住了一時的沉默。
過了片刻,他才重新動手,捧土填埋。
我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一定經歷了非常不平靜的心緒波動,所以並沒有出聲打擾,只在他填土的時候偶爾幫一把忙。
等到終於把火紅眼埋葬完畢,酷拉皮卡也抬起了眼睛。
縈繞在他眼底的陰鬱沉重散去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明朗神情,向我道謝:「謝謝你……」
話至一半,他突然頓住,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比較好。
「你可以叫我妮翁。」我接口道。
於是他笑了笑,再次說:「好,謝謝你,妮翁。」
大顆的雨滴砸落到皮膚上,激起不怎麼舒服的觸感,衣服和頭髮全都濕透,緊密地貼附在身體周圍,連手腳衣擺都糊了一層淤泥。
這本該是一幅糟糕透頂的畫面,卻因為面前這個人的笑容,而顯得美麗生動起來。
我聽到心腔中「砰砰」的跳動聲,像是夏夜接連綻放的絢爛煙花,在血液中震顫出奇異的波紋。
腦子缺氧似的發暈,我裝作要搓掉手上的泥土,匆忙低頭,心跳卻怎麼也無法平緩下來。
「妮翁。」
他在叫我。
「雖然已經被淋濕,但如果長時間暴露在雨里的話,回去以後可能會生病。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吧,等雨停了,我再用信號彈聯絡達佐孽他們。」
我飛快看他一眼,又低頭假裝搓泥。
「嗯,好。」
08
窟盧塔村裡的建築已經損毀得差不多了,有些是六年前的那場災難遺留下來的廢墟,有些是因為長久失修而造成的自然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