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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去疾泯著嘴——唉,自己是個正常人,那些刻意的抑制總有不受控制的時候,以前不是沒有這般偷偷摸摸地接近過長安,只是這般被抓現,卻是頭一遭,要是長安不咬自己,沈去疾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概是咬累了吧,魏長安鬆開口,嘆了一聲氣,順勢把臉埋在了沈去疾的頸窩。
她的後背隨著急促的呼吸不規律地起伏著:「你竟然不推開我……因為你自己的愧疚,還是因為對我的同情?沈去疾,餘年說的沒錯,你就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聽著長安罵自己,沈去疾終於伸出雙臂,將裹著棉被的人摟進了懷裡,心尖顫抖著,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父母,讓我,照顧好你,我只是不放心,過來看一下。」沈去疾鬆開手,終於狠心用力將懷裡的人推了出去。
可是你又何必來招惹我?魏長安回身靠在床頭,捏著錦緞的被面的手指指節泛白,她的聲音低緩,近乎如泣如訴。
「我琴撫七弦兮,商角徵羽,音不繞樑。我有識佳人兮,遺世獨立,匪貌名揚。我曾聞銀鈴兮,環佩叮噹,莫擊心房,但不見窈窕長安兮,思之慕之,如痴如狂……」
沈去疾的雙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屈著散放在膝頭,眼帘微垂著,略顯涼薄的嘴角上,淺淺地掛起了絕不涼薄的溫柔笑意——被長安低聲呢喃出來的,正是她沈去疾多年前親手為琴曲《長安思》寫的《長安思序》。
為《長安思》譜曲填詞作序時,她曾經偷偷想過——《長安思》一出,必會像自己以前寫的那些琴曲一樣,為各家樂舞坊以及習琴之人所泛用——當長袖善舞的魏家大小姐也用《長安思》伴奏起舞時,她會不會在某一個瞬間,懂得了譜曲填詞之人內心最深處的那一方見不得光的愛慕?
如今魏長安當著她的面,將這些藏著她鄙陋心思的詞句字字珠璣地念出來,沈去疾倒真的有了些夙願已如的感覺。
只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把一切都告訴魏長安——你愛慕著的沈去疾,那個一曲七弦名動十州的沈去疾,那個飽讀詩書卻揚言少年不望萬戶侯的沈去疾,那個年紀輕輕便將沈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沈去疾!
他不是我。
她想告訴魏長安——你看,我同你一樣,是個女子。
然後,她想問魏長安——脫下「沈家大少爺」的偽裝的我,是你愛慕的那個人嗎?
答案不言而喻。
然後,她就能利用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說服自己,放開魏長安,放下魏長安,因為有些東西,一旦見了陽光,就很難再願意回到黑暗裡。
沈去疾低著頭,避開魏長安的目光,抿抿嘴,輕笑出聲:「長安,像你這樣好的姑娘,自該是被人好好疼著寵著的……你放心,日後你肯定會覓得個如意郎君,不會再受絲毫委屈的……」
而如我這般粗鄙骯髒之人,斷然是配不上你的。
魏長安覺得很糟糕——嫁人以前,從來都只有她魏長安把別人弄哭的份兒,成親之後,這姓沈的每一次都能輕而易舉地引出她的眼淚。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對什麼東西太過執著的人,可偏偏對一件事生了執念,」魏長安仰頭看向床帳頂部雕刻的鴛鴦戲水圖案,聲音明明低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清晰明了地砸進了沈去疾的耳朵:「小時候,曾有一個人教我撫琴,可是我沒有耐性,也不專心,學到最後,甚至連琴音都沒弄清楚,於是我給那人說,要他不要生氣,我喜歡跳舞,等我學會了跳舞,我可以跳舞給他看,他輕撫琴曲,我隨琴音而舞……」
說著,魏長安低下頭,屈起雙腿,雙臂抱著膝蓋,將臉埋進了臂彎:「可是後來,那人長大了,就忘了與我的約定,他甚至都不記得我了,可我卻心心念念那人直到如今,你說,這般執念的我,是不是很蠢啊。」
沈去疾擰著眉不說話,腦子裡一遍又一遍搜尋著那些陳舊的記憶——她十分確定,十六歲之前,自己並不認識或者說見過魏長安。
「是很蠢哈,」魏長安近乎自問自答地說:「不幸生而為大晁國女子,竟然還敢妄想奢求一份獨一無二的愛,真的是,很蠢了……」
「……萬般執念皆虛妄,」沈去疾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墨眸里卻儘是迫人的冷意:「你躺到雪地里把自己凍得生病,無非就是覺得日子過成這樣,不想回去被爹娘看見,讓他們平白擔心你……其實你沒必要這樣折磨自己來博取同情,魏長安,就算那日你被凍死在這新逸軒里,天上人間,萬丈紅塵,真正會為你悲傷難過的,也只有你的父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狠下心對魏長安惡語相向的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只是夜色沉沉,沒人看見她凌亂腳步里隱藏著的痛楚與迷惘。
……
大年初五,破五之日的晚上,因為要行「接神禮」和「吃送神飯」,大病初癒的魏長安跟著沈去疾來了沈老太爺這裡問安。
他們來得早了,其他人都還沒過來。
魏長安恭敬地給老太爺行了大禮,又斂眉垂目地道了歉,可當沈西壬開口說話後,魏長安發現,老太爺對她再不復往日的客氣。
沈西壬一隻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隻手裡握著兩顆核桃,斜眼睨著堂下跪著的孫媳婦,語氣里除了不滿還是不滿:「呦,年都要過完了,你這病怎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