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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話說「逐鹿中原」,「鹿」字有時也隱晦地象徵皇權,象徵黎泰大殿裡那把冰冷且硬四下無靠的至尊寶座。
接觸至此,似乎謝岍嘴裡說出什麼話來柴耽都不覺得驚訝了,她早曾暗中猜測謝岍可能有兩面,如今坐實這個猜想她反更加放心些,她沒有看錯人。
柴耽略顯悵然,說:「是啊,第一關名正言順,朝廷里那幫衣冠禽獸張口閉口就是名正言順,也是我皇父堅韌寬容,不然大周天下豈有他們大放厥詞之地?」
柴大爺脾氣太好,秉性仁慈,以至於三十多年來大家都漸漸忘記,當年先帝駕崩,八王亂政,奉命回京弔唁老爹的柴大爺是如何帶著千數府兵和幕臣,從汴都的龍潭虎穴中殺出條血路,最後還一不留神把自己送上天子寶座的。
如今柴大爺膝下於子,百官次次都在朝堂上一蹦三尺高地吵,你擁護那個我推薦這個,評定是否有資格過繼天家的頭條標準就是名正言順。
名不正則言不順,連趙長源那種明面上此心光明,誠然暗地裡不知用過多少骯髒手段對付骯髒事的人,都難免說過幾句名正言順之類云云。
儒家修正氣,浩然正氣,天地長存,重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趙長源是文臣,算半個儒士,所以柴耽考慮多年觀察良久,最終決定從謝岍入手。
比起有擎天架海之才的儒法並濟臣趙長源,柴耽更看重出身道門而投身行伍的禁衛軍大都督謝岍。
定國公從不在乎所謂俗世規矩,女公爺憑一己之力打破大周朝堂百年來奉為圭臬的約定俗成,成為大周第一位堂堂正正登上朝堂的女官,其所奉行事準則更是和大周所有吃皇糧的人都不一樣,這是柴耽最吃準的地方。
可是,謝岍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不免俗,今若答應五殿下,那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您能許我什麼?」
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去年以此相誘時或許還能算是個條件,可惜如今謝岍已有一等國公爵位在身,甚至有武將最高等級驃騎大將軍之榮譽,豪橫得比過她哥謝斛,還實打實領著五萬禁衛軍,朝廷命官說揍就揍,各部衙署說闖就闖,試問天下還有什麼可以讓謝岍再心動?
俗人活一世,名也利也,謝岍年僅三十一就已把名利掙得齊活,想煽火她上你的船為你效忠,你能拿出什麼籌碼?
柴耽微笑說:「這不像國公會說出來的話。」
「那不然我該說什麼?」謝岍把杯中剩茶倒進腳邊小盆,重新倒泡好的綠茶喝,說:「我讀書不多,沒有恁多君子條框,也沒有名啊節啊要守。」
謝岍的名節,十多年前就被拒絕她拜官入朝的人詆毀得渣渣都不剩了。
柴耽說:「私以為軍伍之人赤膽忠心,心中所憂當是家國天下。」
「家國天下,」呵,謝岍臉上下意識露出幾分鄙夷,說:「那不是有人不讓我操心家國天下麼,我給公家看好家門就妥。」
「公爺何必妄自菲薄,您的本事遠不止在五萬禁軍。」柴耽面對滿桌子聞名汴都的精美茶點無動於衷,一心想在謝岍身上找到點突破口,畢竟釣定國公上鉤一次極其不容易。
謝岍好不拘謹地挨個嘗桌上茶點,搖頭邊說:「不至於此,莫是該當照碧海而暮蒼梧?說實話,這你就有些為難我了。」
滿朝文武都知道謝重佛大字不識一籮筐。照碧海而暮蒼梧是什麼鬼,能當飯吃還是能把邊部禿子揍得滿地找牙?
柴耽淺淺抿口茶,抬眼看過來說:「公爺家裡那位,公爺不想她以後能光明正大出現在世人面前麼?」
此言一出,謝岍回視過來,眉目輪廓更鋒利幾分,壓迫感兜頭而來,連一國公主柴耽都有些招架不住。生死場上廝殺出來的人,尋常誰能遭得住那眼神呢。
縱然心下有些害怕,然見謝岍神色有此變化,柴耽知道自己賭對了,暗暗吞咽一下,說:「外間的難聽話想來公爺不是沒聽說過,姚姑娘是不錯的,年初時聽聞她為尋你丟了半條命,公爺重情重義,想來定然不會辜負她,可惜,時人愚昧,心中成見如山,姚姑娘跟著公爺,受了不少委屈吧。」
謝岍眉梢輕揚,說:「既是人心成見,五殿下能將之如何,殺人誅心?」
「公爺稍安勿躁。」帶兵之人張口閉口打打殺殺,忒過血//腥//暴//力,柴耽似乎對內宅之外的打殺事並不露怯,至少謝岍沒看出來她哪裡害怕。
柴耽說:「成見短時難改,倘公爺能助我事成,疏議律法何嘗不能更改?屆時拜堂成親乃是必然,衙門蓋婚書之章,親朋賀公爺之喜,公爺以為如何?」
謝岍說:「以前在西北打仗就是賭一口氣,因我軍功再高亦是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所以狠狠賭著一口氣,如今,如今皇恩浩蕩,我半生事跡已入謝氏族譜,配偶一框明明白白寫著拙荊姓名,朝廷青史亦為我撰書立傳,功臣閣人閣里掛著我等身戎裝圖,這等殊榮大周百年來謝岍頭一份,我啊,我胸無大志,更不貪心,至此足矣。」
甚至還有點想得過且過。
話說到這裡,柴耽知道今日交談不能再繼續,否則將會引起謝岍反感與更大戒備。
「如此,」柴耽強行按下心中那份迫切,鎮靜而溫柔說:「我就不強留公爺了。」
這是她身為人主最後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