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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談判,眾臣又熱熱鬧鬧說起夏時開山軍如何如何沒守住日荼河北岸,追究起來該如何如何處理林四平,說著說著就三三兩兩議論起來,大殿上陷入亂鬨鬨的各抒己見,全然忘記夏天周庸兩國剛發生衝突時,他們是如何在這大殿上慷慨激昂分析利弊,逼著皇帝不能同意開山軍反擊的。
開山軍為何不能主動反擊呢?因為國庫撥不出作戰軍費給開山軍,因為大周和庸蘆的夏季互市剛剛穩定下來,庸蘆的真金白銀正嘩啦啦往大周流,他們說邊貿關係不能破壞,大周既然掙了人家的錢,邊軍挨點打就挨點打吧。
至此開山軍忍氣吞聲奉命後撤二百里,日荼河北岸一線拱手讓人。如今又追究起來,責任都推給開山軍頭,推到了開山大帥林四平頭上。
一名御史言辭激烈言之鑿鑿地與周圍人分析開山軍為何屢戰屢敗後退二百里,站在三台丞相下首的中台右僕射趙長源不慎摔碎了手中茶盞。
瓷器砸在光可鑑人的金磚地面上,碎片和茶水重重濺開,如同砸在所有人當頭,諾大殿宇頓時安靜下來,須臾,在眾臣詫異不解的注視下,趙僕射的聲音不急不躁響起,沉穩內斂,像是隨口一提:「常御史,慎言。」
以詭辯見長的常御史禮節性地朝趙長源欠身拾禮,說:「不知僕射何意,下官所言何錯之有,為何要慎?僕射莫不是要為開山軍辯護?」
那怎麼能行!做錯事就要承擔責任啊!常御史此言一出,大殿上再次鬧哄哄起來,甚至還有的開始主張嚴懲開山大帥林四平。
這個言論出來後,十二龍髹金寶座上的柴大爺重重清清嗓子,高大魁梧的總管太監青雀上前一步,揚聲說:「肅靜!」
聲音經藻井迴響而擴大傳下,威嚴肅然,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頓了頓,常御史出列給皇帝跪下說:「臣請陛下追開山軍不作為之過,以求談判儘快結果!」
守在皇帝身邊的禁軍大都督悄悄握緊兩個拳頭,心中正琢磨此事如何處理方符合汴都風格,耳邊卻聽大爺輕咳一聲低低說:「佛狸莫急,且好好學著。」
這波穩的很。
「常御史,」趙長源姿態清絕立在那裡,與常御史的義憤填膺形成強烈對比,沉靜說:「在你請奏陛下前,我有一問待公答。」
右僕射趙長源年僅三十出頭,在朝地位和影響卻然因其才華智慧及人品而足夠舉足輕重,也得百官足夠尊重,但見這位常御史站起身來,好聲好氣拱手說:「僕射請講。」
御台上謝岍冷笑,下頭這幫虛偽至極的烏紗,若有朝一日知道被他們尊崇的趙長源其實和以前的郁孤城一樣也是女扮男相,那這些老幫菜會不會被氣到原地吐血,甚至爆肺而亡?
御台之下,且聽趙長源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問:「我們現在,吃得飽,睡得著,享太平,哪兒來的?」
常御史朝御台上拱起手,脫口而出:「自然是陛下聖明,皇恩浩蕩,君恩澤被!」
「此話不假,」常御史這般馬屁拍出來,光明磊落如趙長源也不敢反駁,只能繼續說:「那依你所言,前衛哀帝也是仁主明君,時闖王入京,他能散發覆面自縊於梁,只求闖兵勿傷百姓一人,後高祖皇帝入汴,稱哀帝仁,恩澤天下,奉之入陵寢,葬以天子禮,此言,御史可有異議?」
連高祖皇帝都搬出來,常御史只能說:「無有。」
「善,」趙長源問:「既哀帝恩澤如此之大,前衛為何還會滅亡?」
常御史微噎,惱羞成怒般鬩嚯說:「自然是前衛無道,失了民心,軍隊不堪,難敵我大周王師!」
「衛軍不是不堪,」趙長源說:「高祖皇帝於槐桐戰衛軍主力,曾嘆,『衛軍不發餉,發餉不可敵』。」
作死夭壽才敢反駁高祖皇帝說過的話,常御史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鬩嚯說:「那是因為前衛朝廷腐敗至極,如若不然,衛軍為何紛紛倒戈我大周正義之師?」
正義之師啊。
趙長源終於轉頭看過來,深邃眼眸睿智沉穩,漆黑目光堅定有力:「我再問你,我們現在,吃得飽,睡得著,享太平,哪兒來的?」
「……」自己給自己挖坑跳進去的常御史絕不肯張口說哪兒來的。
趙長源四平八穩說:「大周在中,北有晁國鐵騎如劍懸頸,西北有韃靼、東厥、金匈奴十八部虎視眈眈,東北與秦遙相望,夾有北狄、羯、葷平躍躍欲試,正南鎮孤竹,西南對庸蘆,你在汴都享的太平,哪兒來的?」
右僕射從始至終言語沉靜,卻問得常御史啞口無言,謝岍在御台上暗暗叫好,什麼是有理不在聲高,你看看,這不就是麼,哈,治文人還得文人來。
常御史梗梗脖子,試圖做最後的掙扎,強詞奪理說:「對庸蘆這件事,開山軍的確做錯了!這是不容爭議的事實!」
趙長源壓根不理會他的胡攪蠻纏,目光將周圍諸臣逐個掃過,說:「統正十年,瓦部騎兵一路打到汴都城外,諸位熟讀史書,可曾見哪位史官曾筆觸吃飽安睡?」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眾人紛紛避開趙長源目光,不敢與之對視。
趙長源的聲音響在大殿上,音量不高,逐字逐句,震撼人心:
「我們現在,吃得飽,睡得著,享太平,哪兒來的?是九方諸軍咬著牙,流著血,拼著命,從敵人手裡一點點抓回來的!賊寇來犯、來奪,你憑何去跟他們對抗,又憑何在談判桌上跟他們爭論?不就憑背後有開山軍,有祁東軍,有鴻蒙軍定原軍,有熊遠和長右水軍,有九方數萬萬軍中將士給撐著腰!皇恩浩蕩不假,卻也正因有他們這些軍人在,誰能欺負大周?誰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