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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只有音響里播著平靜人心的音樂,到地方時天已經黑了,顧重把車子停在村口,和她一起走路往家裡去。
夏天還未結束,四周圍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不絕於耳,還有各家各戶里透出來的談笑聲,而這條泥濘路上卻空無一人,只有歪歪斜斜插在地里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的路燈,用昏黃的燈光為她們多增加了兩個伴。
林商辭的家在村尾,走過長長的,崎嶇不平的路才會到,但是還沒靠近,她們就能聽見清晰的說話聲。
「媽,我吃得很飽了。」
「我看你那麼瘦怎麼會吃飽,你看看你這瘦胳膊小腿,在外面工作是不是很辛苦?忙得沒時間吃飯了是吧?」
「沒有,我就是天生的不會胖,你看看我小時候也是這樣,你不記得了嗎?」
「怎麼會不記得,你跟村頭那個大胖小子打了一架,都沒討到半點甜頭,後腦勺上還劃了一道,滿頭滿臉的血當時嚇得我差點就暈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商辭停住了腳步,聽了好一會兒,她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說:「走吧,陪我散散步。」
顧重就這樣看她在離家只有幾步遠的地方轉身離開,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打擾林商辭,只是跟在她身邊走著,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緊扣。
林商辭來到一個遊樂場,這裡的設施大都是村民們自己造的,已經很破舊了,現在基本上也不會有小孩子來玩,這些設施就這樣被人們遺忘,然後在寂寥的年歲中逐漸腐敗,就連唯一一盞佇立在遊樂場中央的路燈,也在不停地閃爍,提醒著人們,這裡快要死了。
路燈旁邊就是一個雙人鞦韆,長長的鐵鏈子鏽跡斑斑,林商辭坐了其中一個,顧重坐了另一個。
林商辭雙手揣在兜里,兩條腿垂在地上擺動著,鞦韆就輕輕地晃了起來。
她說:「她都十年沒認出我來了。」
顧重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沒有說話。
「以前我很羨慕其他同學的長頭髮,能扎高馬尾,能綁辮子,也能盤一個好看的丸子頭,但是因為我們家裡很窮,我媽說洗頭水沐浴露那些都是消耗品,我們買不起,得把錢留著吃飯,所以我只能留短髮,沒有沐浴露,從井裡舀水就能洗澡,井水並不是那麼乾淨,有時候下過雨就會混著泥沙,因為要等髒東西沉澱要很久,但是我趕時間去給別人幹活,通常沒等到水變乾淨就得先洗一遍。」
「所以我以前常常是髒髒的,頭髮都是洗不乾淨的油漬,白色的校服也都是黃黃的,因為汗水沾到上面洗不掉,有時候家裡沒人,衣服嗮在外頭下雨了也不知道,淋濕了,晚上回來接著曬月光,隔天早上起來衣服沒幹也得穿,穿久了還會有一股霉味,後來趕上青春期那時候,也沒錢買洗臉霜,臉上長了很多痘,同學都喊我月娘,不是因為我有多漂亮,而是因為月球上面全是坑。」
「我開始留長髮是在那一天除夕夜之後,我媽高燒後就有點燒糊塗了,從此以後就不記得我了,把我當我哥,所以我就故意留起了長發,我媽說男孩子頭髮留那麼長幹嘛,拿著剪子追了我好久,我只敢在她睡著後回家,但是夜裡她偷偷拿剪子就幫我把頭髮剪了,然後我就變成了林商賦。」
「後來我自己給房間裝了鎖,才成功把頭髮留長了,本來以為留長後她能認得我,但她還是嘴裡嚷嚷著,說男孩子留什麼長頭髮,不倫不類。」
「我在學校里人緣不太好,同學們嫌棄我身上有臭味,成年人比較擅長偽裝,但是我還是能看見有些老師在跟我說話後不自覺皺起的眉頭,那時候我就想起了,自己其實很臭。」
「高二那年,我們班上來了個轉學生,長得很漂亮也很乾淨,聽說是家裡當官的,來我們市里做長期考察,因為班上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同桌,所以她就坐在了我旁邊,但是她很善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嘲笑我和疏遠我,反而會因為我課業很好而說羨慕我這種話,午休時間她會多帶一份三明治,說自己吃不下了就塞給我,那是我第一次在學校的午休時間吃到食物。」
「後來她也和我玩得很好,好到我都以為她是真心的,別人還會傳聞我喜歡她,和她在交往,但是偶然有一天我聽見她和別人說了我的壞話,那些話很難聽,比其他任何人嘲笑我時說的話更難聽,我很生氣去找她質問,她也很慌張,失足就摔下了樓梯,一隻腳摔骨折了,他爸來學校責問,同學們就說是我推的,她本人也沒有否認,後來是我媽帶著我當眾給她爸爸磕頭認錯,這件事才過去了。」
「顧重,我從來都不覺得會有什麼人能喜歡我,即使我現在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皮膚變好了,頭髮洗乾淨了,衣服也是新的,身上不再有臭酸味了,但是你能接受過去的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即便她的外表已經煥然一新了,她的內心也還是那個貧窮又邋遢的林商辭,害怕自己的喜歡成為別人口中的笑話,害怕別人將自己珍重的喜歡踐踏在腳底下。
她第一次愛人,愛的還是鎂光燈下星光熠熠的顧重,這樣就更凸顯出了她藏身其中的陰暗,坑坑窪窪的,很不堪。
顧重鼻頭髮酸,她不知道林商辭是在用什麼樣的心情去和她說自己覺得那麼難堪的過去,因為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