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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問:你是如何復活的?這些年在哪裡?過得好不好?為什麼要掩飾身份?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你還記得曾經過往嗎?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嗎?你還...喜歡著我嗎?王妃和母親呢?她們還活著嗎?
每一個問題,他都想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可太多的急迫壓在一起,最後只剩下深深的疲倦。
像跑了一場漫長的長跑,到了終點,已經無心顧及時間、名次、對手,只想跌在溫暖的地面,永遠不再起來。
竭力地撐著眼皮,他想睡又不敢睡,怕這個人再消失不見。少年時的離別何等慘烈,讓他目睹了一場摯友橫死的盛宴,從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真正地快活過。
百年過去,兩人竟依舊默契自生。藥郎一眼便讀懂了他的心意,低啞道:「睡吧,我不會再走了。」
「...真的?」
「嗯。」藥郎狹長的眸子含著溫柔而堅決的光:「這百年來,辛苦你了。」
「...你發誓。」
「我發誓。」
「...我還是怕。」
「不怕了。」藥郎拆下一根紫色的衣繩,綁住了兩人的手腕,垂下眼眸,道:「再也,不分開了。」
說完,他又覆下了身。
細細碎碎地咬下去,紙月烏清冷的聲音破碎了,帶著哭腔:「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
低嘆一聲,藥郎認真地保證道:「不論世子青,還是如今的藥郎,乃至自我分離的所有法相,都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紙月烏,你是我在深淵中猶存的希望,護持我保持清明的錨點。我對世人絕望,對自身厭棄,因此墮入深淵,釋放了修煉的法相,放他們自由。而自身化作石像,吸引死去的魂靈,乃至成了罪惡的幫凶,我不知道自己為何一直沒有死去,但現在我終於明白,因為你。縱使眾生叛我,可還有一根線,緊緊地牽掛著我,不讓我最終沉墮,以致湮滅。」
他說的話,一大半紙月烏都聽不懂,但仿佛是非常在意他,看重他的意思。
其實自見到藥郎的真貌——一個活脫脫成年的、青年模樣的世子,紙月烏是有些忐忑的。這樣的世子青,比少年時成熟了太多、穩重了太多、也美麗高大了太多,讓他隱隱有些失落,仿佛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不再是月哥哥了。
但現在,他放心了。
紙月烏拽了拽兩人手上的繩子,在繽紛燦爛的秋光中安然入睡。
水面波光粼粼。
美艷而優雅的青年,跌坐岸邊,接過一片風送來的紅葉,輕輕蓋在懷中少年的額頭。
他天青的衣角沾著露水,仿佛被打濕的岸芷汀蘭。
這是百年後兩人相遇的第一個秋天,萬籟俱寂,歲月靜好。
...
神鬼不知、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個下午,像要將百年追逐的疲憊一齊睡個夠本,直到傍晚,紙月烏才悠悠醒來。
然後,他發現,藥郎竟然就這樣抱著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下午...
紙月烏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怎麼不叫我起來?腿麻了吧?」
藥郎的身體動了動,微笑道:「沒有關係,我已經習慣了。」畢竟化為石像矗立了百年。
紙月烏走到小溪邊,掬起水洗了把臉,又將靈氣導入藥郎的腿,想幫他恢復,誰知靈氣剛一入體,藥郎體內浩瀚的靈氣便反哺回來,流經紙月烏全身,衝擊得他微微呻//吟。
渾身熱流涌動,紙月烏神清氣爽,神智歸來。
他抓住藥郎的手腕,要他將一切說個清楚。
藥郎嘆一聲,道:「從何說起呢?」
講自己的故事,總是有些難為情,他溫和道:「我現在法相不全,很多信息也是缺失的,但我可以將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其實...我不是青世子,或者說,青世子只是我的一個輪迴身份,而這輪迴的根源,卻不記得了...」
藥郎,真身是一隻金翅鳥。他的記憶,始於輪迴,始於一個誓願:斬盡妖魔,不殺一人,願背負世間蒼生,渡無邊苦海。
當然,即便是斬魔,也要符合『形、真、理』的準則,如此,退魔劍才可出鞘,出鞘必殺。
至於自己到底是誰,為什麼要發下誓願,為什麼要不斷輪迴...都不記得了。
只知道如果在一個世界功德圓滿或者死亡,便自動輪迴下一個世界,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第一世,便是修仙世界。
金翅鳥生來便以妖魔為食,數年間,他殺了無數妖魔,也救下了無數人,但那些被他救下的修士,貪婪於他一身光華燦爛的羽毛,往往回去後召來同伴,轉而掉頭來對付他。
他們設下陷阱,打著亂七八糟的旗號,全然不顧救命之情,因為,在世人眼裡,畜生就是畜生,對人有恩也是被吃的命。
藥郎在違背誓願中猶豫,直想向這些人痛快地反擊一場,但冥冥之中,有什麼在警告他,不能違背。
一旦違背,會有非常糟糕的下場。
而且,他自己也願意踐行這個誓願,勸自己能忍則忍,大不了一死轉世輪迴。
於是,在逃不脫的情況下,藥郎只能束手就擒。
他被捉到一處以『紙』為姓的仙門世家,被當做獻禮,送給了家主夫人。
家主夫人彼時正懷著胎,看著這美麗可憐的鳥兒,不禁心生憐憫,沒有將他當作上好的安胎靈藥,更沒有拔上幾根金羽為自己、為胎兒求個護身符,而是細緻地為鳥兒療傷,餵食,傷口一好,便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