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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姓。」
她的聲音被風吹散,又聚攏在逐玉耳畔。
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世道如此。(注)
「顧臨修做皇帝的這幾年來,極盡奢靡,只知道排除異己,大力打壓忠良之士。」
「他的眼裡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勢,看不見皇座下的森森白骨。」
路邊有帶著孩子乞討的婦人,身上單薄的衣服已經被穿得破破爛爛,在寒風裡打著顫。
遠遠見到兩人的馬匹經過,拿起破碗便趕了過來。
夜色沉沉,卻遮不住那兩雙眼中的渴望與害怕。
池央扯了扯韁繩,將馬停下。
她從懷中隨手掏出半兩碎銀,放進碗中。
銀子和碗底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這位夫人,」池央問,「你們是從何處而來?」
婦人帶著孩子感激地向池央連鞠了幾個躬,口中小聲道:「我們是從南邊來的,嘉河水庫崩塌,將房子和良田都給淹了。」
婦人以袖拭淚,「實在沒辦法,我們這才一路北上而來。」
逐玉皺眉道:「這種情況,朝廷應該下發了賑災金才對。」
婦人搖搖頭,神色無奈:「那些錢怎麼可能發到我們手裡來,以前的張大人被調走了,現在那個陳大人……算了算了,不敢說不敢說。」
她帶著孩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
池央轉頭對逐玉說:「我要推翻顧臨修的新朝,不只是為了報我燕室皇族之仇。」
她抬眸看向遠處的萬家煙火,「更是為了這些最普通不過的人們。」
「和我一起吧,」她對逐玉伸出一隻手,眸光誠摯,「阿玉。」
刺客的本能,是永遠保持戒備。
但也許是這夜的晚風太過溫柔,小公主的眼神太過明亮。
逐玉驀地想起了曾經父親書房中掛著的一副題字——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注)
她垂下眼睫,手指緩慢卻堅定地搭上了小公主的掌心。
或許從那日誤闖入鳳陽閣起,她和小公主之間,就註定了此後將要糾纏不清。
……
……
當境北的玄武軍將領齊將軍,派人接到池央和逐玉的時候,一支禁衛軍將李府團團圍住。
始終找不到池央的下落,顧臨修終於急了,打算拿前朝的舊臣下手。
結果禁衛軍奉命而去,這才發現,許多臣子家裡竟然已經人去樓空。
他後知後覺地震怒起來,一下子想起了李大人,「定是李惟這個老匹夫!」
顧臨修重重咳嗽著,派人將李府上下圍個水泄不通。
府中的小廝丫鬟早就被李大人趕走,剩下的都是自願不肯走的。
出乎意料的是,李大人自己竟然沒有離開。
他穿著一身朱紅色官袍,鬍鬚和鬢角雪白,全身上下整理得一絲不苟。
禁衛軍統領帶人進入李府的時候,李大人正在桌邊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坐得端正筆直,官帽隨意地放在桌上。
看見禁衛軍統領以後,沒有絲毫意外之色,只是淡聲道:「等我下完這一局。」
分明只是個老弱的文官,卻讓禁衛軍統領莫名的覺得氣勢逼人。
他抬手,攔住準備上前動手的手下。
屋子裡驀地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響。
一局終了。
李大人放下最後一顆棋子,忽然大聲朗笑起來:「好棋!好棋!」
他站起身,將官帽重新整齊地戴在頭上,拍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後,這才看向禁衛軍統領。
「走吧。」
李大人邁步向前,神情從容又鄭重。
襯得身後那些禁衛軍不像是來抓他的,而是來護送他的一般。
當一行人踏出李府大門時,小廝和丫鬟們紅著眼眶泣不成聲地跪倒在地。
街上原本閉門不出的家家戶戶,忽然都打開了房門。
百姓們自發地從屋中走出,跪在街道兩旁,壓抑又沉默地目送李大人離去的背影。
書生、小販、婦人、老者,孺童,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們,都在這一刻,以同樣的方法表達心中的敬意。
眾人都知道,這一去的背後代表著什麼,像是無聲的輓歌。
跪倒的人群一直持續到宮門前。
良久,有人抑制不住地高聲悲喊:「李大人!」
李大人停步,抬頭看向面前的宮牆,眯了眯眼,自言自語似的道:「起風了。」
他轉而回過身,對著眾人微微一笑。
年邁卻又鏗鏘有力的聲音,迴蕩在浩蕩蒼穹之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注)
「砰!」紅色官袍驟然撞在堅硬的宮牆上,又軟軟地倒下。
暗紅與赤紅相纏,在天光之下匯成蜿蜒的血河。
人群中爆發出悲痛的哭聲:「李大人!一路好走!」
他叫李惟。
為百姓,為國家,鞠躬盡瘁一生,死在了視作抱負的宮門之前。
作者有話說:
這本書還是會更新的,月底和新書一起雙開。
最近沒更一是因為心態有點崩,二是因為不知道是不是陽了,很難受,抱歉QAQ
注1:來自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