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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十來歲的年紀,比起被怒斥,這種在全班人面前難堪的滋味恐怕更讓人難以接受。
女生緊咬著唇,拿著卷子一言不發地走到後面去罰站。
吳老師接著走向下一個沒及格的人,那是個看起來就很二世祖的男同學。
男生站沒站相,腰身像沒骨頭似的靠著後面的桌子。看著走近的吳老師,他臉上神情不屑。
桌上的卷子大咧咧地展開,個位數的成績顯目得很。
池央對他有幾分印象,因為前面的課上這男生也不怎麼聽,基本上節節都被叫去罰站。
見狀,她心裡猜測,多半就是個家長硬塞錢進來的小少爺。
按這吳老師的性格,不知道會把他罵成什麼樣子?
結果出乎池央的意料,吳老師看了眼男生跟前的卷子,臉上的神色竟然比之前還要溫和些許。
她叫了聲他的名字,語氣無奈:「你其實很聰明的,就是心思不放在學習上。」
男生笑嘻嘻的:「老師,我就是學不會,反正我肯定也考不上大學,您就別逼我了。」
吳老師搖搖頭,笑鬧般地拍了下他的肩頭,帶著點嗔意地拖長尾音:「你呀。」
她又絮絮叨叨了幾句話,宛如恨鐵不成鋼的知心姐姐,和前面比起來堪稱和顏悅色。
池央:?
就這,就這?
這老師還有兩副面孔呢。
等後面吳老師訓完所有沒及格的同學後,池央才咂摸出一點不一樣的滋味。
對待男生和女生,這位英語老師全然是兩種態度。
調皮搗蛋打發時間的男生就是「聰明沒用對地方」,刻苦學習進步緩慢的女生則是「不知變通只會讀死書」。
池央神情變淡。
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窗外日光溫暖,她的心情卻一下子變得有些糟糕。
一瞬間,腦海中有許多畫面飛閃而過。
那些曾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帶著每個細微而清晰的細節,再次席捲而來。
池央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長相出眾,成績突出。能在舞台上大放光彩,也能做身邊最安靜的傾聽者。
但沒人知道,其實那些閃著金光的獎盃背後,那些付出辛勞汗水的日日夜夜——
最初,只是為了聽到一句誇讚。
來自母親的誇獎。
可惜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在那個女人眼中,她的所有成績甚至比不過那人收到的三本錄取通知書。
在池央的記憶里,女人的面孔永遠隱在窗下昏暗的光線中。
長長的美甲染著艷麗的顏色,指間夾著杆香菸,塗著大紅口紅的唇吐出頹廢的煙霧。
每次回到家後,女人甚至不會分給她一個多餘的眼神。
直到池央回到房間,一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花了很短的時間去長大,可得需要很長時間才想明白。
從她生下來起,就已經學會了愛自己的母親。可母親,並不是一開始就會愛她。
對女人而言,池央的體內另一半流淌著的血液,來源於一個女人並不愛的男人。
於是她的出生就成了個錯誤。
女人心有白月光,甚至愛屋及烏,對白月光的兒子極好。
好到年幼的小池央以為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孩子,她只是個鳩占鵲巢的小偷。
後來明白前因後果後她才了悟,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就像一道數學題。
開頭代入的公式就錯了,所以無論過程中她有多努力,都只能得到錯誤的結果。
幸好。
幸好她早就學會了不對「母親」這個詞抱有任何期望。
「咚咚。」指節敲擊桌面的動靜,將池央從回憶的深淵中拉出來。
她循聲轉過頭,視線還帶著點朦朧的渙散。
林桐清繼續敲了敲面前的紙,池央定睛一看,上面言簡意賅地寫著:
「余老師。」
「課本。」
池央回過神,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下了課。
她收斂好情緒,揚眉對著林桐清露出笑容,如同枝頭緩緩綻放的秋海棠。
絢爛得仿佛先前的陰翳只是一閃而過的錯覺。
昨日之事不可追,眼下當然還是小畫家的事更重要一些。
雖然沉默又彆扭,嘴上不說,但連班主任叫她拿課本這件事都記得。
果然是個小可愛。
「謝謝提醒啊,」池央心情極好地站起身,「我現在就去。」
她哼著歌朝教室後門走去,背影高挑而纖瘦,校服裙擺飛揚起歡快的半圈。
林桐清坐在座位上,視線不由自主地跟著飄過去,但短短一秒後就收了回來。
拿著筆的手凝滯了好一會兒。
其實連她自己都有些說不清,到底為什麼會寫下這句提醒,她分明不是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腦海中浮現起剛剛所看見的畫面,池央半垂眼睫,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女孩子扎著漂亮的高馬尾,優越的骨相一覽無遺。
於是臉上沉悶的神情也格外醒目。
林桐清覺得,在那一瞬間,她看見的並不是那張容色動人的臉。
而是一枝早開的棠花,很美,亦孤寂。
她敲響桌面時在想什麼呢?
筆尖漸動,林桐清勾勒出團團簇簇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