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那年春節過得有些冷清,此處說的是南京謝家,亦是北平謝家。
父親和含章到了小公館,低低調調,只帶幾個信得著的婆子,貞吉有孕的事情要瞞得密不透風。
吃過了年夜飯,嫂嫂和姆媽在門口站著,看含章放花炮,尚且有些笑模樣。父親上樓去尋貞吉,父女倆不提那日分毫,拉扯著說些有的沒的,都在無聲示弱。
父親的東北口音已經幾近沒有了,他在南京呆了這些年,沒染指上南京味道已是不易。而人總是在特定的環境氛圍下喜歡追根溯源,父親心疼女兒更是亘古不變的常理。
「我的女兒要顧好自己,不過多個娃娃,養得起,就算我和你姆媽去了,也還有你哥哥,莫要再藏心事,讓我們掛心。」
貞吉靠在父親肩頭淚眼婆娑,搗蒜似的點頭,愈加憎恨謝蘊,可自知仍舊念他愛他,更是糾結。
她想著好生對不起父母哥嫂,心裡的那些事啊,真的一字一句都不能吐出口,真的不能。
「我和你姆媽商量過,等你的孩子生下來,對外擱在我倆名下,在家裡自是聽你的。到時候我把兵權給含章,咱們回綏化老家,看莊子的邱大去年秋天還給我送信,說是好收成。綏化是寶地啊,滿語代表安順吉祥,我也好些年沒……」
父親還在說,貞吉卻整個人僵住,她生在南京,大抵小時候聽過父親說綏化,也早已沒了印象,如今把邱大聯繫起來,她驀地想到了趙巧容的那封信,渾身冰冷。
她當初愚鈍了,大爺可不正是謝蘊父親,綏化堂弟定然是她的親爺爺,邱大亦對得上,那句「其妹亦侍奉爺家」……
貞吉問:「邱大原是我們家的人?他可有姐妹也在謝家侍奉?」
父親答:「早先是我們家的,後來去了祖宅……他有個妹妹,便是你曾打聽過的那個邱媽媽了,給三少做乳母的。」
貞吉鼓著一口氣又問:「大爺的續弦怎死的?我聽說她年紀輕得很。」
父親答:「肺癆,年紀是輕,不比大伯原配和善,這些事情莫再多打聽,你小叔那不樂意說的。」
至此乾坤定下,貞吉像是被大夫搖頭確認所患無醫之症,心涼徹底。
她先是恍然,謝蘊一定是知情的,一定知情,他還誆著她默許和養母關係親昵,不過都是假話。他以知情人的身份同她有那麼一段,大抵是打了場仗看透了許多事情,一則不至於為了她而冒謝家全族之大不韙,二則如今統協了整個東邊的軍權,他的高貴自然今非昔比了……
次日初一,貞吉肚子始終作痛,老大夫進了小公館,隔著帘子號脈,說是動了胎氣,要注意休養。
她有些哀念地想:他騙她一次,那她便也騙他一次,此生才能算扯平。
北平謝宅愈發冷清,謝蘊常到貞吉宿過的那間房裡久坐,桌案上還放著她留下制了一半的雪中春信香方。南京那邊始終未回話,仿佛給她選婿的事情不了了之,實屬謝蘊預料之中,只是這件事定要放在心上,打算過些日子再同她父親通信。
小腿的槍傷逐日好得差不多,請了個大夫常來家裡給他按一按通氣血,走路儘量克制著還是有些瘸,畢竟裡面長了顆子彈,比不了正常人。
即便死後在三途川旁回望,謝蘊想給自己申辯,這段感情他也曾想彌補過一番的,只是敗給了旁的障礙。
那時大抵過了半年,農曆八月初,北平是個涼夏,走到了末。謝欽剛結婚有月余,來謝宅送東西,看到謝蘊在擦拭香籠,忍不住又勸了幾句。
他過去曾勸過兩三次,謝蘊都不做理睬,如今大抵中秋將近,難免更容易傷情。
「我這條腿都不知道能留幾年,何必千方百計地把人圈在身邊,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便是你想娶她我都要揍你痴心妄想。」
謝欽摸了摸鼻子,礙於謝蘊身份,若是和他同輩的他定要把人打一頓再啐句「矯情」。
眼下只能忍下去開口,「那您也知道她性子,悶聲藏事兒的主兒,半年過去了不知道過得還好不好,若是想不開了尋死覓活去,您在北平也是聽不到個響兒的。」
沒幾日謝蘊備好了禮,加上謝欽幾個人跟著出發去南京。
謝欽不敢居功是自己那番話說動了他,情愛之中的事情,分別不過是積攢思念,一日積不夠便積一月,一月不夠便積數月,總有水溢出池子那天,山海便都要翻越,不見不休。
路上謝蘊鮮少那般喜形於色,好像眼睛閃爍著光,還剃了之前留出的胡茬,人看著年輕了不知道多少。
到南京先在飯店下榻,謝蘊又親自坐車,帶著人在城內跑東跑西,買的有名貴之物,亦有家常之物,準備做得滴水不漏。
最後還要特地去夫子廟走一遭,買貞吉最愛吃的那家桂花糕,謝蘊親自下車,恰好看到路邊賣的雨花茶鮮嫩,便讓稱了兩斤順便帶走。
他定下明日八月十五中秋節登門拜訪,雖前路不可知,心裡總體是輕鬆的,還有些年少氣盛般久違的悸動,偏頭同謝欽說道:「我像你這麼大時,喜歡高深甫的《四時幽賞》,讀了多次。上回出兵來南京僅僅短暫停留半日,這回倒是仔細看了,自古金陵錢塘皆負美名,等我帶上貞吉,我們向南往杭州去上幾日,看看夏末的景致……」
謝欽忍不住在心裡搖頭,從未見謝蘊說過這麼多的話,他接過茶販遞過來的紙包,想扶著謝蘊往車子那邊走,被按下了,謝蘊手裡拄著根拐杖,大體看起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