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是一份厚厚的信函,上面羅列著各家適齡且相配的男兒,幾乎還都附了照片在裡面,好生英俊,又都好生顯赫,同樣帶來口信:任貞吉挑選。
來人特地說了,謝蘊的原話是讓貞吉做主,父母哥嫂沒細究其中含義,只當任她做主便是任她家做主。
父親遞給了貞吉,很是尊重她的選擇,「現在不興老一套了,爹爹肯定顧慮你的想法,你自己看。」
旁邊含章還在笑說:「我當年怎的沒這般待遇?」
被嫂嫂佯怒嗔怪,一片祥和。她看著手裡的信箋、看各式少爺公子,有上海周家、揚州許家、紹興傅家等等,總歸沒有一家是北邊的,亦沒有一家是從軍的。而那每一張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曾經多少日夜書房相伴,謝蘊的軟筆硬筆,她都印刻心底。
那天同樣是貞吉頭回挨打。
父親實在是氣急,給了她一巴掌,隨後年過半百的男人先紅了眼,顯然是後悔不已。
全因貞吉說:「我懷孕了。」
含章到房間裡安慰她,他們倆打小親昵,含章懂事較早,不像別家哥哥都有過欺負胞妹的日子。
幾句話後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對方是誰,貞吉絕口不說,引他嘆息,「小叔給你挑了那麼多好人家,他願意做媒,全國男兒任你選個可心的,怎的就犯起這個渾?」
無論是家裡的誰,或者是這世上的任意一個人,除了曾無意窺探到接吻的謝欽,誰也不敢想那個成迷的對象是謝蘊。
貞吉搬到了城郊的一處小公館養胎。
含章在樓上窗前看著家裡的三個女人前後腳上了車,其中他的太太和小妹肚子裡都是還有個生命的,心裡喜愁參半,不好言說。
遠處滄桑著愣神的父親,仿佛頭頂的白髮又新添了幾撮,走近添了杯茶遞過去,「父親,由著小妹去罷。」
「蘭兒……蘭兒打小就比同齡的姑娘們懂事早,我聽你姆媽說,她心裡愛藏事情。」父親嗓子急得都有些啞,「去年開始打仗後,我見她日日擔驚受怕,才生了心思送她出去散心,怎的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含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皺眉試探著問:「會不會是小叔的?」
被父親拎著茶碗摔了過去,「混帳話!」
「我也覺得不是小叔,您別跟我生氣,小妹不說,我才亂想的。」
「這種話斷不能胡說,你小叔當年可是護著蘭兒的,不然我哪能放心送去他那。」
「就是謝務堂叔出事那年?小妹那會子太小,病了一場早不記得了。」
……
早些年謝家勢力初初分散開來,每逢年節還是要回東北祖宅齊聚,那是貞吉一家最後一次回去,也是謝家大爺頭回請了段青山唱堂會。
因離得遠,又趕上那年雪大路不好走,臘月二十九父親帶著他們才到,算是最晚一家。
彼時小孩子們都結夥結伴玩得開了,含章是長子,被父親帶著到各處拜節送禮,貞吉獨自到後院,想加入同玩,話尚且沒說利索的年紀,又是南方口音,被常年在東北的丫頭小子們驅逐,還叫她是「南蠻子」,明明更野蠻的是他們。
謝蘊恰巧路過,他性子孤僻,年紀小輩分卻大,同小一輩的玩不到一起去,冷著臉嚇得人退避三舍。小小年紀的貞吉卻走近,暗自認為他是保護自己的大英雄,趕走了欺負她的壞傢伙。
沒等謝蘊反應,她仰頭,手攥住他垂在身側的左手,軟軟小小,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十指相扣,插了進去。
開口卻說:「炸春卷……有嗎?」
桌子上擺的都被剛剛那些兄姐們拿光了,不顧油腥塞在口袋裡,貞吉一個也沒落著。
謝蘊覺得她說的不對,皺眉指正,「炸春捲兒。」
「炸春角兒。」她話還沒說全,更別提兒化音,開口像是舌頭捋不直一樣。
謝蘊放棄,甩開她的手,又不想狀似親密地拽著她,便拎著小丫頭脖後的一塊衣料,帶著去了自己院子裡的小廚房,邱媽媽給拿了那日剩的半盤炸春卷,謝蘊遞到她面前。
貞吉有樣學樣,用手抓著要塞進口袋裡,謝蘊發了個二聲的「嗯」質問,嚇得貞吉放了回去。
「端著盤子回自個兒屋裡吃,弄髒手便打你。」
她點頭,抱著盤子回去找姆媽。
後來那半月她常跑去謝蘊的院子。
邱媽媽見著那個小不點的人兒悄聲來了,就送上盤小吃點心,還同謝蘊說:「也不知道是三哥兒哪家的小侄女,成日來蹭吃蹭喝。」
謝蘊不多理會,對貞吉亦算冷淡,只她年紀小也知懂禮,每次都給他留半盤,雖然自己吃的那一半還得灑出去大半在他的炕床上,實在是個不經事又讓人操心的小丫頭。
正月十五那晚謝務死後,她再也沒來過。
直到正月底貞吉一家回了南京,謝蘊才知道,因院子離得近,小丫頭當夜睡夢中被槍聲嚇到,後半夜又是發燒又是說胡話,養了半月略有好轉,便被父母帶著趕忙回南京了。
他知道她是自己那個遠房堂兄的么女,小字貞吉,出自袁子才的《秋蘭賦》,哥哥叫謝含章,因為當年族叔取字的時候,他也在。
末了還要念一句:膽子也忒小,無趣。
誰承想當年那個膽小如鼠又笨拙貪吃的小丫頭,日後會長成冷靜自持深不可測的女菩薩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