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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路過的小孩眼尖,還是看出來了這位穿上等緞料長衫的男人腿腳異常,尋常人又不像軍中那樣,只要有功績,瘸腿獨眼皆如同傷疤一樣是顯赫的勳章。小孩冒失著同身邊的婦人說:「姆媽,他是個瘸子。」
還要說:「你不是講只要有錢身子骨就不會有毛病的嗎?」
被婦人捂住了嘴,加快了腳步從謝蘊謝欽身後過去,隱沒於人群中不見蹤影。
謝欽不是聾子,看著謝蘊立在打開的車門前久久不動,心下一沉。
許久,謝蘊才上了車,鼻間還縈繞著雨花茶的馨香,讓他想到有些久違了的薰香味道。
他說:「謝欽,回罷。」
謝欽起初以為是回下榻的飯店,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回北平。
北平。
所備的東西由謝欽親自送到南京謝宅,只說是謝蘊路過南京送些薄禮,可主宅里沒有一個姓謝的出來收,婆子殷切著應付,說是老爺太太帶著少爺小姐去城郊小公館度中秋,不定何時回來。
謝欽回去稟明,他們便立刻啟程,坐上了回北平的火車。
農曆八月十四當夜,貞吉產女。
民國六年春天的時候,嫂嫂生了個男孩,是他們這一房謝家的頭個孫輩,如今又添一女湊成個「好」字,如含章貞吉一樣哥哥護著妹妹。雖明面上說不得,父親母親俱是欣喜,哥哥嫂嫂也很是動容,那時尚且覺得一切都朝著好的趨勢發展。
而謝蘊在火車上,總覺得骨頭裡的子彈竄了位置,一路上小腿作痛至渾身是汗,謝欽急得不行,恨火車開得不夠快。
他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腿保不住了,里子徹底腐壞,面上堅持不了多久。又有不祥的預感,好像什麼東西在離自己而去,一夜不安順,生死失去控制。
貞吉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靈兒」,出自《秋蘭賦》里的那句「留一穗之靈長,慰半生之蕭瑟」,她想著同謝蘊的情感已經是「開非其時」,愛恨又不如秋蘭那樣能清楚詠嘆,還不如留下「一穗之靈長」,寬慰的是餘下半生。
她想:謝蘊,我們各過各的,老死不再相見。
靈兒從生下來哭聲就不大響亮,別的孩子吵鬧惹大人心煩,她總是那樣乖生生、靜悄悄的,讓貞吉心慌。
大夫看過只說,孩子有些不足之症,彼時人們尚且不知,血緣太親近產下的孩子很難康健。
月子裡貞吉顧不上自己,起初日日一門心思放在靈兒那,後來姆媽嫂嫂強行上手,不准她勞累,她便開始拜佛。
辟了個屋子出來,含章親自幫請了樽藥師如來像,她為求心安,除了照看靈兒的時間都在佛堂里跪著,人也日漸消沉,心事藏一籮筐,嘴上落了花旗鎖,誰也撬不出分毫。
許是因為有了事才來求佛拜佛,佛祖司大千世界多少生老病死度眾生苦厄,比貞吉虔誠的信徒數不勝數,如來沒有功夫受理她的塵煩。
民國六年水靜河飛的秋日,靈兒尚不足月就沒了。
那天夜裡姆媽和嫂嫂抱著襁褓中戴虎頭帽的孩子啜泣,父親含章立在一旁無言相對,貞吉手捧著盞蓮子茶,獨自走到院子裡良久,仰頭望月,明明見的是無垠長空,總覺得一生都看到了頭。
民國七年初,農曆臘月末,北平下大雪,謝宅院子裡新栽的幾顆梅樹都開了。滿目皓色映紅梅,謝蘊的小腿仍舊隱隱作痛,他甚至有些破罐破摔地想不如早早兒截斷,曾給貞吉起小字的那位族叔捎了信要到他這小住,直至午後才姍姍來遲。
院子裡天寒地凍,王媽拿了加長的護膝想給謝蘊的小腿戴上,被他拒絕了,族叔喝了口陳年花雕,使喚王媽去拿薑片下酒,院子裡又變為寂寂無人,他隨口同謝蘊說道:「前兒個聽說,南京謝家的那個小丫頭怕是快不成了。」
謝蘊端著的酒壺落在地上,好酒付諸青石板,族叔皺眉惋惜,下人上前收拾碎片,一陣混亂。
不出幾日族叔便走了,由頭是嫌謝蘊沉悶,更別說有心事的謝蘊。
那年他收到的雪中春信,寫著貞吉的死訊。
她這一年在南京的所有動向,父親和含章藏得很好,再加上那個年代女孩未出嫁前大多久居深閨,自然無人關注這些。
謝欽親自走了一趟,他同含章同輩,且還算交好,幾杯酒下肚酒得知了事情原委,回去告知了謝蘊:她懷孕的時候就很是鬱結,免不了調理的藥,月子裡又坐下了病,大夫說心事太多難以排解,身子好得慢是難免,還常被含章發現偷偷把藥倒掉,撐著過活半年,走之前還許久未見地笑了,更像是解脫。
謝蘊聞後的表情實在是難以形容,沉默許久捂著心頭嘔出了口血,腿還在疼,或者說渾身都疼,腦子亂作一團,呼吸也要斷掉了……
除夕過後,謝蘊在北平有了大動作,提了謝欽的軍銜,又過繼了他剛出生的兒子,依舊由生父生母撫養,但族譜寫在謝蘊名下。
那晚明月高懸,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清輝照耀著窗外紅梅皎然高潔,謝蘊坐在書房桌案前,曾經多少個日夜對面坐著個冷淡模樣的小丫頭,往事不堪看,如她所想各過各的,到死都緣慳一面,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而是「負你殘春淚幾行」。
不覺想起了貞吉初到北平的光景,那時他已經成婚多年,不敢說等她好久,只是見她要來,憑空生出痴等的錯覺。謝欽催促多次,他還是在樓梯上站了半日,像後來許多次偷聽她讀賦一樣。